Pages

Monday, April 17, 2006

文革旧事(一; 二)

The Voiceless Soul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幽幽鹿鸣/Yoyoluming

今年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特翻找出两篇十年前写的旧作,稍加修改,辑录在此.

愿那个时代一去永不复返.

文革旧事之一: 天真的邪恶

犹太作家埃利.威塞尔(Elie Wiesel)大难不死,逃过了德国纳粹集中营的死劫,随后他沉默了十年.接着,他写出了一部又一部的传世之作.主题都是一个:犹太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痛苦经历,变态与死亡.

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纳粹的罪行也早已清算;为什么他却要一再地去揭开许多人要拼命忘掉或抵赖掉的历史伤疤呢?威塞尔先生说因为人的记忆是短暂的,历史会因人的遗忘而重演.此话也不幸地为中国历史作了注释.

四十年前的一场"文革"彻底地改变了几代中国人的命运,扭曲了几亿人的心灵.很多过来人不愿重提旧事,后来人面对物欲横流的世界又哪能想象得到他们面前的许多长辈当年都是些威风凛凛,红极一时的叱差风云人物!红楼梦世界里起码还剩下一对干净的石头狮子,"文革"的十年在中国想找这么对石头狮子难于上青天!

在我印象里"文革"就像火山爆发,是发生在一夜之间.在我住的大学校园里突然到处刷满了红红绿绿的大字报,标语传单铺天盖地而来.会写字的都在随处涂着"打倒...""炮轰..."我的小学同班小崔家靠马路的后墙上不知让谁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草泥马笔,"每个字有洗脸盆大,让我们足足揣测了一天,至今印象深刻.

一九六六年夏天我就快从小学二年级毕业了.我的世界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天地.那是一所大学附设的职工子弟学校,学生全是本校教职工的后代.那时候当官的不象现在这么明目张胆,有点权力抡足了劲儿使,又贪又腐又不要脸.那时这所大学的名誉校长在天安门城楼与毛一起参加过开国大典,毛专为他提过词,是国家的道德楷模.这所大学在他的艰苦奋斗原则训导下办得是一付寒酸.当时这所大学校长的小儿子,校党委秘书的女儿,还有一个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的儿子都与我同班,三个人考试永远只能得三分,班上的学生根本没人买他们的帐.一次校长的儿子过生日,邀请全班同学到家里吃点心,我发现他家唯一多几件单位配发的家具和地上有张地毯而已.

"文革"刚开始时学校并没有停课.我们年纪虽小,但已经是跃跃欲试,难以管理了.一天课混到一半,外面操场上忽然人声鼎沸,教室里顿时大乱.几个胆大的男生不听老师劝阻爬上窗户,从二楼往下张望.接着不知谁喊了一声"嘿,斗校长啦!"全班学生呼拉一下子跑掉了大半.

来到操场上只见十几个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早已把吕校长打倒在地,那身平时威严的深蓝制服此刻沾满了尘土和吐沫.校长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脖子上套着跟草绳子,不时有学生走过去踢他一脚,朝他身上吐口唾液.校长身后跪着的是教导主任,当年不到四十岁,平常架在脸上的那付细金丝眼镜早已不知去向.她承受着侮辱,泪流满面.我只记得她不断地重复着"孩子们,孩子们..."每次都被高年级的学生怒喝打断.

此刻学校的操场上早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观众,"几个年青教师也捋胳膊卷袖子加入到学生当中."让他在地上爬!"人群中一个女的喊了一嗓子.顿时起哄声四起.吕校长双手被解开,接着"四蹄"着地,身不由己地被几个学生牵着开始沿操场的四百米跑道爬行.跟在前后的学生有用细竹竿抽打的,有冷不丁踢上一脚的;每次校长倒下,四周便响起一片欢呼.半圈下来,校长双膝磨破,口鼻出血.他半躺半跪在地上开始向自己的学生们求饶."不成,不成!接着爬!"呼喊声中,吕校长又开始爬行...

吕校长有一儿两女.两个大的也都在本校念书.老二小芳因高烧留下的后遗症变得有些迟钝,那年正巧留级来到了我们班.从校长挨斗那天起,这两个孩子便成了众矢之的.谁都可以走过去朝他们吐上一口,扬手抽一耳光.一天课混到一半,忽然教室里冲进来几个外班的学生,他们揪住小芳便打,老师学生没一个敢上前劝阻,眼睁睁地看着她遭了一场毒打.等那些凶手离去之后,大家只是默默地帮她把散落了一地的铅笔,本子拾起.

最惨的一幕是在校长挨斗之后不久,学校高年级的学生勾结自己在中学当了红卫兵的哥哥姐姐们抄了校长的家.很多年后据当时与吕校长为邻的一个朋友讲,这帮孩子砸开门后,先把凡能摔破砸烂的东西彻底毁掉,然后开始折磨吕校长的母亲.老太太当时已年近八十,一双小脚不能下地,整天坐在床上度日如年.这群小"造反派"(其中很多人的父母就是整天挨斗的"黑帮")冲进她的房间后便朝她吐痰,接着开始用枕头砸她,一边齐声高喊"打倒地主婆!打倒地主婆!"

老太太斜靠在床上,先是双手合十,给这帮孙子辈的作揖;接着便被扯到地上被迫下跪.她身上,床上,地下...到处被泼上了水...当校长的孝顺儿子本想接老母亲进城安享晚年,没想到竟让老人家遭此毒手.抄家后没几天老太太就中了风,送到医院,大夫不给地主婆看病,再拉回家里便一命呜乎了.

过了很多年后我上了大学.父亲按政策终于分到了一套单元房.一家五口三代人盼了几十年这才终于住进了三居室.当天晚上,住对门的邻居来敲门贺喜.打开门,外面站着的竟是吕校长一家!

老校长一儿两女都已成家,小芳已做了母亲;因单位无房只好仍与父母同住.老校长进门坐下,仔细端详着我,最后只说了句:"你都这么大了."两家人相对竟再无言,谁都不愿再去触碰那历史的伤痛.那晚我第一次离吕校长那么近,在灯下他脸上,手上疤痕累累,清晰可见.

文革十年老校长被自己的学生变成了鬼.

我们与吕校长家为邻近三年.不知何故,每次我与老校长在楼道相遇,两人都只是相互客气地点点头,从没说过客套以外的话.

据说那所学校曾几次请他回去继任,每次他都坚决予以回绝.

吕校长是个行政十三级干部,"解放"后被党派到这所学校当校长,委以"教育革命下一代"的重任.从那所学校出来的学生如今怕是早已遍布全球了,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位文革时的无辜受害者.

我一直想对吕校长说:老校长,我为当年那些邪恶的无辜者感到羞耻,请您能原谅他们的罪恶.

吕校长没有给我这么个机会.八九年后不久,他便因脑溢血死在了家中---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痛苦的回忆与永远的疑惑和折磨.

原作于1996年4月4日;
抄改于2006年4月17日.


文革旧事之二: 鸡犬不宁

我属鸡,从小对鸡就有种偏爱.一九八一年夏我在上海遇见剪纸大师王子淦先生,央他给我随便剪个什么留作纪念.老先生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抄起剪刀就剪了个报晓雄鸡递给我,当时惊得我浑身一震.老先生呵呵一笑,说"鸡年大吉!"我竟半晌无语.二十来年过去了,王老先生的雄鸡图一直伴随着我.身在海外每遇到困难,抬眼望望墙头的雄鸡图,耳边便响起外婆对我说过的话:"鸡虽普通,它可是两条腿站着."

我真的没有倒下.

我与鸡的缘分始于"文革."

"文革"一开始,父母一个成了"走资派,"一个成了"保皇派."两个人白天在单位挨整,晚上在家里写检查.全家又沾上地主成分的外祖父家里与旧政权的瓜葛,我在住区一带自然成了"丫挺的"打了白打.挨了几次臭揍之后,自知难以混入"革命队伍"就自动走了"束之高阁"的路.每天站在四层楼两平米的阳台上隔世观望四野的"轰轰烈烈."今天楼前走过一队头戴高帽,手里敲着铁簸箕的教授,学者;明天红卫兵押来一行满脸涂着黄泥,胸前挂着牌子的"牛鬼蛇神."校园里高音喇叭的"愤怒声讨"很快就变成了两派相互揭丑的对骂,随后是"样板戏"伴奏下的"武斗."再后来兴起了打鸡血,喝红茶菌,甩手...

我住的那所大学的家属院原来规定教职工不得在校园养鸡,现在连烧锅炉的"工人阶级"都敢在批斗会上煽党委书记的脸了,哪里还有人去管闲事.一时间几乎家家养起了鸡,胆子再大点的更是养起了鸽子.

外婆看我天天在家"自闭"怕出了毛病,从学校附近的农村里买来三只鸡陪我.这一黑两黄的三个小绒球给我的安慰与快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天天坐在阳台上看书之余,便逗弄它们玩,觉得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乌烟瘴气的尘世竟恍如隔世一般.

鸡渐渐长大.我怕它们从阳台栏杆的间隙飞下楼,特意找来木板当挡板.一天吃午饭工夫,外边忽然起了风.随着"哐当"一声响传来一声惨叫.我冲到阳台,天呐!那只小黑鸡被一块风吹倒的木板拍倒在地上.它翻着眼睛,头一缩一缩的,肠子都出来了.那天我用双手捧着它哭了很久.我敢说那天就是"伟大的舵手"死了,我也不会那么伤心.

剩下的两只鸡自然成了我的"掌上明珠."为了它们我从家中的米袋子里偷过按月凭本供应的大米;步行去运河给它们捞过鱼;吃饭时故意把饭弄洒在地上...有一回半夜下起暴雨,我爬起来顶着耳边的炸雷冲到阳台去看看它们是否安全.第二天它们垂着翅膀遐意地晒着太阳,我却卧倒在床上发起高烧...

两只鸡一公一母,由于营养充足,羽毛滑亮,个头比别人家养的都大.小公鸡刚学打鸣时,那副尴尬相和可笑的声音我至今还记得.

一天跟着自己的哥哥姐姐把地主出身的父亲扫地出门的邻居小白脸和几个住附近的"造反派"的崽子站在楼前看见我在阳台上逗弄鸡玩,便凑起趣来.

"嘿,把鸡抱下来让哥们瞧瞧."

"你他妈的装听不见是不是?孙子,你要敢下来我就揍死你!"

"别介,别介,都住在一块儿,别伤了和气."

那最后一句话把我说活了.我多想能和他们一起在楼前自由自在地玩啊.

于是我抱起两只鸡下了楼.刚走出楼门,鸡就被他们抢走了.我哭啊,喊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两只无辜的小生灵就这么被一群无知,残忍,失去了人性的"八九点钟的太阳"们劫走了.

许多年后小白脸成了我中学的同班,我与他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一九六九年底父母接到通知被发配江西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十二月二十六日是"红太阳"的诞辰,北京城细雪纷飘,夜空中不时爆响一颗"二踢脚."我们全家随着灰黑色的人流流进了北京火车站,流出了北京城.当时外婆年已七十,也只有随着女儿一家同赴新的苦难与折磨.

在干校的四年里我亲眼目睹了知识分子如何内斗,自欺与自残.这些成年人的无知和愚昧让我一个小孩子终生难忘.

在这四年的孤独中,伴我度过了最后一年的朋友是一条叫"黑子"的土狗.

那是一个烈日当空的中午,我躺在房后不远的一棵樟树下似醒似睡,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喧嚣.我爬起来一看,十几个孩子堵在公共厕所门口在乱棍如雨般地暴打一条黑狗.随着狗的讨饶声阵阵欢呼声潮水般涌起.

"打你妈呐?!"我大喝一声.

那帮孩子顿时僵住了.他们知道我在练武术,而且是干校子弟中唯一敢公开抽烟的"流氓."我就这么救下了黑子.

黑子通人性,知道我是它的恩人,从此在我家房后喂牛的草料垛下安营扎寨.我想它不是条野狗就是条离家出走的"夏至狗."(当地风俗夏至食狗,谓"夏至狗,无处走.")总之,我从小与人不合群,偏爱与动物为伍.我们俩成了好朋友.

干校的生活除了压抑,疲劳,枯燥就是缺乏营养.一日三餐定时定量凭饭票供应,想吃肉得先盼着过节.加上在食堂帮厨的多是些只会耍嘴皮子的"臭老九,"那饭菜做得难吃透了.当初干校里有三个回民,不到半年连他们都不忌口了.

一天在河边洗澡遇见了王师傅.他来干校前就在北京当大厨,是个京油子加混世魔王.

"王师傅,今天中午的炒蒜苗一股袜子味."我知道他最看不上食堂里的帮工.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别他妈的这么多事儿,告诉你,"七一"的包子馅儿是大张领着人在后边用脚和的.百十口子人就你嘴刁!"

从那天起,我下决心自己改善伙食并开始训练黑子.每天上山用弹弓打了鸟,黑子负责钻棘篱把猎物刁出来;下河捞鱼时,黑子负责把扔上岸的鱼咬死刁在一堆.凡事黑子一教就会,不让它吃,再饿它也不吃东西.

那年的"十一"干校食堂杀了自养的猪,厨房里剁菜声响成一片.我领着黑子悄悄潜藏在食堂后边一人高的竹丛中,伺机下手.

一声令下,黑子箭一样地冲进了厨房.只听里边喊打声与器皿翻倒声响成一片...接着黑子像子弹般从厨房里窜出来,头也不回没命地跑.王师傅追出门外,双手叉腰站在那骂了有三分钟.

我猫着腰朝黑子逃窜的方向一看,那狗已跑出快一里地了.我心想这回完了,等了快两个月的牙祭全喂了黑子喽.

我躲着人绕回住地,忽然路边竹丛中钻出黑子,它呼哧呼哧地一边喘一边摇着尾巴,嘴里刁着块血淋淋的猪肝!

黑子的事迹说不完.有一回我上山砍柴路边草里忽然钻出一条眼镜蛇扬着身子朝我一扑一扑地要行凶.黑子见状急忙冲到前边护着我,不幸遭了蛇咬.整整两天两夜黑子不吃不喝,在房后的空地上凄惨地哀号.第三天黑子肿着一条前腿大难不死,又开始摇头摆尾地朝我献起了殷勤.

一九七三年父母托关系,求情,找借口...最后以返京治病的名义把全家从干校弄回了北京.行前黑子已知大事不妙,夹着尾巴紧跟着我,寸步不离.待全家打好行李,鱼惯地爬上大卡车,黑子开始连声惨叫.车子开动后黑子跟在车后一边哭,一边追,我也顾不得人多,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那年我还不到十六岁,可"文革"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六十岁的人已遍尝人生百味.

黑子原谅我.


原作于1996年6月25日;
抄改于2006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