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

Tuesday, June 26, 2007

元首变了灶王爷
Taking Sides

幽幽鹿鸣/Yoyoluming

辉的父母都在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文革一开始便双双被请进牛棚关了起来.辉只好带着妹妹到北京来投靠叔叔.我家跟辉的叔叔家一墙之隔,两个阳台之间只隔着一道编成菱形的竹篱笆,加上辉跟我一样喜欢养鸽子养鸡,俩人一拍即合就成了朋友.

我喜欢辉的一口南京腔的北京话,更喜欢听他讲南京梧桐遮阴的大街,城墙,总统府,中山陵…辉比我大三,四岁,见多识广,看了很多有趣的书.有时我们俩就在他叔叔家或我家席地而坐,他便添枝加叶地给我讲七侠五义;何典里不怕鬼的故事.讲到恐怖的地方,他便压低了声音,然后忽然一把抓了我.

辉有本说评书版的武松,本来他父亲计划想拍成电影,因为文革自然就成为了不可能.有段时间我俩就天天装成说书的拿腔拿调地轮流念那本书,觉得外面那世界里依然有蔡京童贯们在迷惑伟大的元首,想把国家引向宋朝.宋朝也没啥不好么!人人都能飞檐走壁,个个腰里挎着朴刀.

辉特别关注南京的消息.常常让我领着他去附近的几所大学等着人家散了传单去捡.如果遇见了南京来京的红卫兵他也会上前询问那边的信息.尽管辉天天过得挺开心,现在想来他心里是很沉重的.

辉玩鸽子斗鸡都是把好手.他养的那些鸽子放飞时尾巴上拴着鸽哨,在天上绕来绕去地飞着能发出很响的声音.有时他的鸽子还能从别处把人家的鸽子给诱拐回来.每次出了这种事他就等鸽子们一进笼子便关了笼门,然后,然后我们那天就有肉吃了.

我们不敢在家里吃鸽子.每次都是辉先用盆水把鸽子在他叔叔家的阳台上呛死,煺了毛;然后把尸体用张报纸裹好隔篱笆递给我,我再悄悄地揣在怀里,若无其事地下楼…这样谁也找不着辉的麻烦.

出了楼我们就往图书馆后边跑.那是一个很僻静的地方,很少有人光顾.我们找来破纸,树枝,再从兜里掏出把从家里带来的传单,然后点火烤鸽子吃.那时候也真邪了,吃着那缺盐少味的半生鸽子肉觉得比啥山珍都好吃.

一天外边下雨,俩人实在无处可去.书也念完了,牌也打够了,就呆呆地坐在我家饭桌前听着外边杀声震天的高音喇叭哇哇叫,百无聊赖地开始拿笔在报纸上乱涂乱画起来.

我早忘了俩人那天画得是什么了.然后辉把自己手里涂花了的报纸一翻.我俩当时就被吓傻了.另一面上有张元首像,已经被从反面透过去的墨水污涂得面目狰狞!

我俩张大了嘴傻愣着,辉的脸上写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怖.我们就那么四目相对地僵在了那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张报纸.把它撕碎?把它冲下马桶?把它带出去找个地方扔掉?怎么弄也是标准的反革命行为啊!

我站了起来.辉也紧张地随着我站了起来;似乎只要俩人能离开那张桌子就远离了麻烦;又似乎他怕我跑出去报告.

我从厨房取了盒火柴,划了几下才点着.然后我俩就在桌子上把那张报纸给点着了.火烧到一半俩人忽然想起下面的桌面是木头的.又急忙拎起已经烧了一半的报纸往厕所跑.那张报纸就在我们跑到厕所前化成了一团灰烬.

正是:领袖燎原一把火,烧得全国贲热烈;
俺学领袖划根火,领袖变了灶王爷!

(“上了天就好了,上了天就跟地富反坏右们坐一排了.”一个在国内当过红卫兵,出来后摇身一变成了牧师的很多年前这么说.瞧瞧人家!放下红宝书就能拿起圣经,真比猴爬竿窜得还快!这是后话,在此不表.)

我爱元首,可是我更爱我的朋友.元首可望不可及,而朋友能天天陪我开心.我毁掉了罪证,选择了友谊.

第二天,辉送给我一块石头,说是只有南京雨花台才特有.那石头上红红的点子竟像血一般鲜艳.

从此我俩烤了鸽子辉总是给我多的那一半.

那张可怜的桌子在我挨够了骂之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块石头,那块石头早就下落不明了.

辉应该有五十出头了.

...

2007-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