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

Tuesday, July 04, 2006

我们的栗子皮

Chester, the clown dog

幽幽鹿鸣/Yoyoluming

我从小就喜欢养宠物,凡是能找得到的,我几乎都收罗过;从蜘蛛到热带鱼,从蛇到鸟…家人对我从让步到警告,可以说是苦口婆心,用尽了手段。然而对一个生活在那动荡年代的中国孩子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宠物更纯真呢。它们可以给你制造出一个不那么复杂的世界,使你暂时忘掉身边的疑惑与烦恼。

我对动物的这份痴情无奈地随我度过了童年,少年,青年时代;被我从中国一路带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但是人生活在这物欲横流的世上毕竟得面对现实,为生活奔波;渐渐地这种对动物的感情就逐渐转移淡忘了。

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我从学校接了刚放学的女儿,随着车流往家走。因为天尚早,女儿提出想去附近的一家宠物店看看。我想她不是想要条金鱼,大概就是想让我给买只白老鼠罢;嘴上应着车就停在了店前。

进了店女儿看看这个也可亲,那个也可爱,哪里还有想走的意思。我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打磨着无聊的时光。“爸爸,你看那条小狗多可爱呀。”我顺着女儿的手望去,靠墙的一排笼子里关着几只小猫,小狗,有站着的,有躺着的;都无精打采,瘦骨嶙峋。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狗站在笼子里在朝我们张望,瘦长的身子显得头特别大,脸颊上两行泪水眼屎的混合物已经结痂,使它看上去显得特别可怜,好象随时会被风吹倒。我请店员把狗放出来让我们看看。这是一条纯种的德国达克森狗,由于身子不成比例地过长,很多人将其戏称为热狗,板凳狗。达克森狗分长毛和短毛的两种,这是只大约六个月的长毛狗,大概断了奶不久才开始学吃狗食,加上这种蹲班房一样的环境,它显得又瘦又小,毛色发暗。

店员将它一放下,这小狗就慢慢地移着短腿蹭到了女儿的跟前,谨慎地摇着尾巴,一脸巴结的样子依偎在了她的脚下。大概在我们之前这种相亲般的仪式早已重复过多次,而它仍然滞留在宠物店里,所以它并没显出激动的样子。女儿一边抚摩着它,一边可怜地看着我,“爸爸,它多可爱呀。”

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当时我是怎么了,脱口而出“我们带它回家吧。”语既出已无法收回,付了一笔明显被当了冤大头的钱后,女儿高高兴兴地抱着小狗随我上了车。为了让妻子接受我的财务犯规行为,进家门前我与女儿定好了攻守同盟——要尽一切手段软化家里唯一讨厌动物的人. 你想象不出我们父女进门后的紧张。可妻子的反映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她放下手里正切着菜的刀,擦了擦手,皱着眉头看了看小狗,只平静地说了句“真丑。”

这小狗在家里安静了整整两天。我们开始暗暗怀疑是不是真当了冤大头,买回来了只哑巴。女儿从小就跟我一样喜欢小动物,根据毛色给其起名“栗子皮”。栗子皮第三天一大早突然一跃而起,对着窗户狂叫不止,震耳欲聋。拉起窗帘一看,发现挑起事端的是只松鼠。

从此栗子皮开始了它的领土扩张霸权活动,后院的松鼠首当其冲,被它追得纷纷夺路上了树,渐渐地从后院的树上西迁到了远远的林子里。接着栗子皮开始向草里的小蛇,墙上的壁虎,飞来的小鸟发起了攻击。有时无缘无故地把草坪挖个洞;把我们种的花,菜任意踩倒在地上。它对其势力范围内外的一切都表现出关心,野心和疑心。只有每个人回家的时候它才会表现出真诚的欢迎;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围着你高兴地撒娇。

栗子皮具有天生的公关能力。它知道妻子不太喜欢动物,于是总千方百计在她面前作出种种可笑之举;常常讨好地给她舔鞋,或把自己喜欢的球叼来放在她脚下邀她一起踢。这种大献殷勤的办法很快就见了效,妻子开始背着我们给它提高生活待遇。这精力旺盛的小狗一天到晚脚不停地到处奔走,毛色也变得油亮。

栗子皮不喜欢夏天和冬天。夏天南方太热,它受不了地上蒸发的热气,走两步就卧在路边草地上任你劝说也不再前行。冬天它只喜欢躺在有阳光的床上,大大咧咧的,那副对周围不屑的神气分明是告诉你它才是一家之主。

栗子皮跟我们在南方小镇住了整一年,又随我们搬到了一座北方城市。刚进城的时候栗子皮连马路都不敢过,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惊恐万状,每次过马路时它那惊慌失措的样子都成了一景。渐渐地它也习惯了城市生活,对周围的一切也见怪不怪了。唯一没改变的是由于它身子很矮,总能轻易地在路上找到别人仍掉的食物并在你反应过来之前就先尝为快了。

我们住的城市里似乎喜欢养狗的人特别多,加上住家附近有一个很大的公园,栗子皮真像是住进了天堂。每天早上晚上带它出去散步时它都会成为人们注意的对象。五寸长的腿拖着一尺半长的身子,给人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栗子皮喜欢小孩和年轻女人。这时候它会变得很柔顺,任由别人抚摩。每次年轻女人看见它,总会停下来一边抚摩它,一边嘴里说出些很幼稚的话。很快栗子皮发展到一看见女人就先远远蹲下等着被别人欣赏的地步。栗子皮要是个男孩子,准能闹出很多丑闻。

当然栗子皮也一定知道自己长得讨人喜欢,出去时总是趾高气扬,尾巴举得高高地像是一面旗子。有时遇见一只长相丑陋的同类鼻子里竟能发出一声不屑的响鼻,很是让人尴尬。

达克森是一种讨人喜欢的狗,但是很难驯。我们送它上过礼仪班,无功而返。它除了学会坐在地上等着得到食物,对其他口令,动作一概不感兴趣。有次它挣脱了绳索,兴奋得在繁忙的路上来回穿梭,对我们发出的口令,威胁一概充耳不闻,导致交通大乱。从此我们再不敢在外边解开可以让它得到短暂自由的绳索。

栗子皮曾经得过一次急病,几乎丢掉了性命。那是一个周末,我们晚饭时给了栗子皮很多食物。半夜里栗子皮突然开始上吐下泄,它疼得一边惨叫,一边用鼻子在平时睡觉的褥子上抹。我们等不到天亮急忙给兽医院打电话。栗子皮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开始脱水,生命垂危。我们给它办完住院手续离开时,它的眼睛就像我第一次在宠物店看见它时一样,淡而无神,充满了绝望。

我们回到家,平时栗子皮的嬉戏,欢叫声没有了。接下来的两天显得特别长。我们都为栗子皮的生死担忧,也都彼此回避提起任何与栗子皮有关的话题。我们都意识到栗子皮已经悄悄地盗走了我们的心。生与死再不能使我们分离。

栗子皮成了我们家庭里的重要一员。我们朝夕相处,形成了解不开的情节。谁能想得到一只小狗竟然会在我们的心里占据着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每天晚上回到家里,我习惯在茶余饭后打开音响,一边听音乐,一边读报;这时栗子皮就会跳上沙发,卷缩在我身旁,眯着眼睛,一副满足的样子。还不时发出阵阵暇意的哼哼声。我有时不免心中疑惑,不知究竟谁是谁的主人。说不定栗子皮以为是它在每天照看着我们这三个在世界上走失的人呢。

栗子皮来到我们家后的第二年夏天,我们全家三口把它托付给了一个很负责任的狗保姆,然后飞往阔别多年的北京度假。我们常提起栗子皮,但我们更多的是与身边的亲人分享难得一聚的时光。我们一飞回居住的城市连家都没回,就驱车直奔托狗所。狗保姆把栗子皮从笼子里放出来后,它低着头朝我们走了几步,然后在离我们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眼睛里充满了埋怨与悲伤——它以为我们把它抛弃了。在短短三周里栗子皮不仅瘦了一圈,而且皮色也不再发亮,它好象老了几岁似的。女儿抱起栗子皮,眼里淤满了泪水,我和妻子只有默默无言。栗子皮从此对坐车充满了怀疑,每次开车带它出去,它都表现出一种不安的躁动。我们为了栗子皮也再没有做过长途旅行。

栗子皮就像我们家庭的一员。吃饭的时候它会蹲在我们脚下,静静地等着我们给他一片肉;那表情分明是在测验我们对它的忠诚。冬天的夜里它跳上床伏在我们旁边,前半夜在女儿的房间,后半夜在我们的身边,以示公平。蹲着看它从自己碗里吃食最有意思,它先不放心地看看你,然后宽宏大量地从碗里叼出一粒放在你面前,省得去和它争抢。当我们聚集在客厅各自忙自己事的时候,栗子皮会拖出几乎跟它一样大的布绒海豹,在你面前使出浑身解数地引你发笑。栗子皮把我们家变成了马戏团,它自己则是最引人注目的小丑。

养宠物是一种独特的爱好。与宠物朝夕相处所形成的这种独特的关系常常能使人们增加一种义务,责任和同情感。栗子皮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得到的一份最珍贵的馈赠。

写于 2004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