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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February 11, 2007

他的故事
An Accidental Life

幽幽鹿鸣/Yoyoluming

清晨一个远方的朋友特地从老远的地球另一边给我打来电话.拿起电话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死了."

我说"呸呸!快过年了,你不知道报喜不报丧的规矩啊!"

"哎哟,哎哟,你不是最喜欢听实话吗?"他倒耍上贫嘴了.

"他是靠在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保险柜上死的.别人发现时,他手上的烟卷还冒着烟呢."

别人不知道那保险柜里有什么.我知道.他专门给我打开过一次让我开开眼.两立方米的柜子里全是捆码得整整齐齐的百元现钞.他说为了生意,一个月少说得拿出四几十万去填贪...

他是个穷苦人出身.穷苦人发了财最怕别人瞧不起.所以他除了慷慨,最爱跟别人说老辈上是被充军发配到边陲的.言下之意祖上还可能跟朝庭挂得上呐.我怕他哪天真碰上个叫真的被捅漏了底,有天乘他高兴进言道,还是多谈自己的成功,少谈祖上的荣耀吧.其实你真正成功了,不谈人家也看见了.

他真的算个成功人士.小学二年级就赶上了文革,他说是因为出身不好就此离开了学校.我估计他是在学校停课后玩野了心,意外地成了社会上的混混.这一混就混了很多年.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四处飘荡,从小就饱尝了世态炎凉.他说自己当过木匠,干一天体力活只挣一块五.吃的苦肯定就太多了.

然后就开矿山.他带我去看过自己发迹的地方.四周堆起的掘土比那山丘还高.那不断由洞子进进出出的民工让我想起在动物园看见过的土拨鼠.

有关他的传言各式各样.那个城市里的人管他这样的乡下人叫"土贼."语中自然带着一种不屑.退回几十年这话指的都是一群长布缠头,足蹬草鞋,腰别土铳的,从乡下闯进城里的半土匪式农民.他们进了城,心里兴奋,紧张参半;头缩在衣服领子里, 背弓着, 怀疑的眼里血丝密布,半短的裤子露着泥腿...他们见了城里的女人心砰砰地乱跳,可脸上装出的是蹦紧的无所谓,那粗大的手先下意识地摸摸腰间的凶器,然后把旱烟竿攥紧在手里...你读过沈从文写的湘西,你对他们不可能不熟悉.

人家说他身价上亿.我信.他手上戴的那块表至少镶嵌着四十颗钻石.对一下发达起来的人来说,堆砌就是富有的象征.还有那车.天天停着都那么气派!有了钱摆阔不但表明自己的地位,而且有种一揽众山小的万人之上的感觉.他爱在人最多的地方请客,而且就坐大堂,很少去包间.有回为了把一个村子的地变成可开发的地产,他在金壁辉煌的餐馆里大宴村干部.每上一道菜村干部就大声问一遍服务员"这盘菜多少钱?"他郁闷地坐在那,第一次被跟他当年一样实惠的乡党在心理上彻底击败了.

虽然发达了,可他的确有朴实的一面.公司里的员工每天享受免费的午餐,可饭菜是他雇的厨娘做.都是家常便饭,用的材料全是当天从集市上现买的便宜货.你肯定能吃饱,但还没下班你也肯定已经饿了.他的理论是你天天在公司吃那么饱还怎么做事,回了家吃着香才对呢.

时下有了钱的男人容易跟来路不明的女人纠缠不清.他似乎在这种事上比较谨慎.但他招待客户却很是开通.酒足饭饱,打点好了,他就朝办事的挥挥手"去,带他们唱歌,洗脚,找小姐吧."于是那些什么总,什么长;给公家,私人做事的爷们就都像听话的小牛被他的手下牵了鼻子般地跟着,心领神会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他知道在城里混比在山沟里混难.自己的文化水平,管理水平,教养素质...都容易成了被人讥笑的话题,稍不注意更容易成了骗子下手的对象.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更使得他难以相信别人.我常见他一个人伏在桌前眉头紧锁,想从别人提供给他的单据,报表里发现些什么...那种力不从心的无奈,那种发自内心的痛苦.

他愿意听关于外面世界的传说.偶尔闲下来,他常让我给他讲外面世界的种种.他最爱听如何在洋人堆里跟他们唇枪舌剑过招;公司制度的建立和执行...他会坐在那,脸上挂着孩子般的笑和义和团员般满足;眯着眼;伸着耳朵;把每一个字都记住.然后无奈地总结发言,"人家才不会弄个公安局长的废物儿子坐在公司里白拿钱!"他也常给别人讲自己出国的经历."给我老婆子买的包包三年了都没开线!""车那么多却很少堵车.""哎呀,吃不惯!什么都淡淡的,吃完了饭屁放不完."

...

他就这么死了.属狗的却没能走完本命年的最后几天.记得我曾跟他说过"我把你的员工裁掉三分之二,公司业务绝不会受影响..."

他一脸为难地看看我说"都是朋友推荐来的,有的都跟了我十多年了."

我眼前又清楚地浮现出他那张晒得黑不溜秋的油光光的脸,听见了他吃饭时的那种目空一切的声音...可是他永远地去了.他朝令夕改;说过的马上可以作废;既骗人也被骗;一天戒了三次烟,第四次还是跟自己的恶习妥协了.

他算一只真正从灰堆里飞出的凤凰.

愿他的游魂歇息在安宁与永恒.

2007-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