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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April 20, 2006

过敏
Allergies

幽幽鹿鸣/Yoyoluming

西丽娅从未结过婚,也没人知道她的年龄;这是一开始就应交代清楚的.

西丽娅患有一种怪病,据说是免疫系统缺损所致.她很容易疲劳并对许多东西过敏.比如油漆,洗涤剂等味道强烈的东西,以及新东西,像新衣裤,新车,甚至新印的报纸.我印象里她总是穿一条绵布牛仔裤和洗得很旧的棉上衣.那辆七七年的卡迪拉克外壳的漆全脱落了,后窗玻璃上挂着块牌子"绝不找油漆匠."

一天傍晚西丽娅意外地打电话给我.

"陆,如果你一时找不到工作,能不能每周为我干三个下午?剪剪草,打扫屋子,我一小时付你五块半."

这比在餐馆打工一小时挣四块强啊.我当时就应了下来.

第一次去西丽娅家吃了个闭门羹.中午十二点半如约到达,却见门上挂着块纸牌子"一点半前请勿打扰."我只好头顶烈日房前屋后转悠着消磨时光.

西丽娅的房子是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带阁楼和地下室.每面墙上都开有两扇大窗子.整栋房子刷成青灰色,给人一种沉重感.房后那棵橡树大概有两三百年了,茂密的叶子正巧给后院遮阴.树上是叽叽喳喳的小鸟,树下是随风轻摇的鲜花---紫的,黄的,白的...

橡树西边十几步有个工具房,全木结构;因日晒雨淋生满黑霉.过去一看,里面横七竖八地塞满了东西,铁铲,耙子,空塑料桶,没了底的空垃圾桶,卷成一团的锈铁丝,用了半袋的肥料,棍子,轮子,杀虫剂瓶子,蜘蛛网...房沿下似乎有个蜂巢,进进出出的黄蜂飞个不停...可怜的西丽娅.

给西丽娅干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每天下午一点钟才起床,穿着件洗得认不出颜色的睡衣,披头散发,慢慢吞吞.每次我得耐着性子听她布置事先列在纸上的活计,巴不得快些冲到院子里透口空气,省得也染上这种怪病.

西丽娅疑心大,不相信人.她吩咐用剪子把篱笆上的藤子剪掉,就绝不能用手去扯,尽管那样快得多.不然她会站在屋里某个窗后出其不意地喊一嗓子-----"陆!"在后院走路也要小心,踩哪块砖,不踩哪块砖都有规矩,有些地方种了球茎花,尽管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赶上她身体舒服---往往也是晴天---西丽娅会跟我一道干活.她头戴一顶旧草帽,手上戴着一付旧手套,面颊潮红,两眼闪烁着孩子般的激动.

"陆,把那几条枯枝剪掉,大夏天的,多难看."

我就赶紧去地下室取梯子,到工具房寻把锈剪子,在她发号施令下手忙脚乱地爬上梯子,把她再不想看见的树枝剪掉.事后她会唠叨个没完,说我把某个枝条留得长了,或是伤了某个带叶子的枝条.我一声不吭,只当没听见,心里讨厌透了这个老处女.

赶上雨天我就帮助西丽娅整理内务.到阁楼上把堆在地上的瓶子,旧书报塞进一个空纸箱;把木箱里的鞋子倒在地上配成双后沿墙排好.西丽娅从不上楼来,这里灰尘太多,木头散发着棺材味,她会过敏.有时我索性靠窗坐下,随手抄本旧杂志看上一会,心里直觉着是在抢劫一个弱女子的钱财.在这种日子里西丽娅总是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慢慢地叠着洗好的衣服,四周一片宁静,只有雨的沙沙声.

最繁琐的活是吸地板.我得把所有能搬动的家具挪开,不然她会抱怨那下面的灰尘使她过敏.为了让她满意,我往往要双膝跪地,伸长了脖子和手钻进西丽娅的床下.这时我总觉得西丽娅正带点淫荡地站在我身后欣赏着我的姿势.整栋房子回响着吸尘器的嗡嗡声,我的头也嗡嗡作响.

西丽娅从没让我打扫过墙上画框的灰或是壁炉台上的灰.每个房间里都高低不齐地挂着些油画,铅笔素描或另一时代的照片.她卧室墙上的那幅画给我的印象最深,三个人叠压在一起,其中一个长着驴头,另一个用鸟爪夹着半支香烟;整幅画面以紫色和青绿色为主.我不知半夜借着昏暗的灯光它会产生什么效果,反正它总给我一种隐秘,阴森的感觉.她三岁时与父母的合影摆在起居室的壁炉台上,照片上的西丽娅蜡塑的一般专注地凝视着前方,没有笑容,像她的父母一样,也没有表情.

西丽娅的生活找不到确切的字眼来形容.她似乎从不吃东西.但每隔几天她会让我把半棵发霉的芥蓝或是三两个流了水的西红柿扔到后院的堆肥上.那里还有切掉一半的柚子,削了皮的茄子和长了毛的面包...

她究竟靠什么维生对我也是个谜.她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职业.我相信即使有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偶尔会有一两个电话找她,这时西丽娅便会在堆满了剪报与杂物的小桌旁坐下,翻开一个小本子,用笔记下些什么.事后她会显得有些激动似的在屋里来回走上几圈,然后到厨房把洗好的餐具塞进碗橱里,那动作既笨拙又可笑.

我每次都在下午五点半左右离开西丽娅家,以便能有时间在六点的电视新闻前冲个澡.每次与她道别,迈出房门那一刻,我心中都有种欣快感,像个被释放了的囚犯.

给西丽娅干了一个多月,我终于坚持不住了.我感到心里累得很.每次见她一脸倦容,像个幽灵似的在屋里晃来晃去,我有种无名的恐惧.我想象不出二十年后西丽娅会是什么样子.

西丽娅所生活的环境也使我恐惧.看看四周,衰败明显地超过了建设;那永远扔不完的旧报纸,空瓶子和剪了还长的野草似乎在齐心协力把整栋房子挤垮,埋掉.

"西丽娅,我...可能要找点别的事了...找个正式工作."

她坐在那把旧沙发里,手里拿着才从走廊取来的,散掉了油墨味和新闻价值的报纸.

"陆,我知道你心事很多.好久没收到家信了吧?"

我咬咬牙,把头扭向别处,努力不去看她.不知何故,心里有点愤怒.

"我曾想到过死...可又舍不得熟悉的一切...你,你没什么爱好吗,陆?"

"我...集邮,还..."我觉得嗓子发干."西丽娅,我改日来取工钱,多,多谢啦."我抬腿就走,几乎是逃出了西丽娅的家.

几天后,我意外地收到了西丽娅寄来的一封信.撕开信封从里边掉出十几张旧邮票和一张支票.

"啊...啊嚏!啊...嚏!"那股我在努力忘掉的气味终于使我过敏了.


原作于1992年7月
抄改于2006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