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

Thursday, October 04, 2007

我经历过的神奇
The Story of the Voice

幽幽鹿鸣/Yoyoluming


三年前我无意间在脖子上摸到了一个圆圆的肿物.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我知道我必须尽快弄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抽血,拍片子,做活检,再抽血…那慢性子的龌囊医生折腾了我一个多月还没作出个明确结论,我说我得去看专家门诊了.给保险公司打电话,给专家打电话,给龌囊医生打电话…最后总算是见到了日理十机的名医.

这位耳鼻喉科专家明确地告诉我,肿物是个良性的非实体囊肿.“您说的不是乌尔都语吧?”一本正经的医生被我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是个良性的,水泡样的东西,没有必要做手术.当然啦,如果你想做,我也可以安排手术.”

不管它是什么,反正它不该长在那儿.它今天是良性的,谁知道它后天是什么性的.“您尽快安排手术吧.我这人不太喜欢额外和意外的礼物.”

几天后医生约我去听他详细解释手术的步骤与风险.

“我会在你的脖根正中,锁骨处切一道一又四分之三英寸的横口.”

“一又二分之一吧.刀口太长不就跟黑狗熊脖子上那道白月牙一样了吗”我跟医生逗贫嘴.

我们俩笑了一回,他又继续道.“这是全麻手术,手术需一小时左右,你要睡四到六小时左右.”

“那您千万别忘了给我上个闹钟.”

“这手术的风险是,如果在手术过程中碰了控制声带的神经或造成声带周围肌肉损伤,你可能从此变成哑巴.”

我这回笑不出来了.“您不会专门或故意去碰那神经吧?我就一条声带.”

嘻嘻哈哈地跟医生道了别,我心情沉重了三分二十五秒.但是除掉囊肿的决心更坚定了.

手术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蓝天上浮着白云,街上行人匆匆.

早上九点进了医院,填表,等候…然后来了个护士把我领进了候刀室.我换上一套囚服样的衣服,不,那是裙子不是裙子,合服不是合服的面口袋.

爬上带轱轳的手术床再等.那是个很大的走廊,用布帘分隔成一个个小间,几乎每个隔间里都有一位表情惶恐的男女.我环顾四周,心里不免有些得意,毕竟我要割除的只是个良性的水泡.

然后来了两位金发碧眼的小护士.“你们哪位今天主刀啊?”我跟他们逗道.“她磨刀,我主刀.”那个高个的朝我挤挤眼.我被她们俩推着穿过走廊,进了一道门,然后又进了一道门.我看着四壁的洁白,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被俘获的猎物…

然后麻醉师来了.还来了两位.“您在哪儿工作啊?”那位年纪稍大的随口问道.我告诉她我教书的学校.“我儿子就是那儿的学生.你教过艾利克斯吗?”我就是教过此刻也不能告诉她啊.

“艾利克斯是您的儿子!聪明绝顶,品学兼优.我没教过他,可我常听同事提起他.”我为自己谎说得这么专业而圆滑而暗自得意.那当妈的脸上便浮出一种母亲的骄傲.

“他是我儿子的老师,给他上最好的麻药.”我听她对旁边的护士吩咐.然后她和蔼地对我说,“你别担心,我给你用最好的麻药,醒后不会头晕,恶心.”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下午三点醒来,我又躺在了布帘隔开的走廊里.护士见我醒了,给我端来一杯加了冰的可乐.我不由想起在国内上大学时班上同学去探望刚生了小孩的外教时,她是如何拉开冰箱取冰可乐喝的情景.大惊失色的学子们在回学校的路上一致认为洋人比牲口厉害多啦.

我进了留观病房.那是个临湖的顶楼房间.天水相接,碧蓝一片.生命是多么脆弱,生命又是多么美好.妈的,我得珍惜自己.

护士来了.“等麻药劲过了,刀口会疼的.如果疼了你一按铃,我就来给你的吊针加玛啡止疼.”

然后医生也来了.“你感觉怎么样?”“还行,就是有点累.”我有气无力地耳语道.

“手术很成功,现在主要是防止伤口感染,让声带休息.我给你打了保护声带的硅胶.你不要多说话.”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神秘地朝我挤挤眼.“你的声音要完全恢复需要八周时间.”

我成了个哑巴.伤口早愈合了,肿也消了,可是声音没回来.我天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试音.张大了嘴,发出来的声音只有耳语.我无法跟别人正常交谈,无法接电话,无法耍贫嘴啦!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汉忽然没了声音,是一件非常荒唐而可怕的事.当家里的狗发现我的声音消失后,它忽然变得猖狂起来.只有上我课的学生变得更安静了.他们静静地坐在我的教室里,注意地听我用耳语般的声音讲课,布置作业…然后他们大概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轻抒一口气,“他终于不能跟咱们喊啦!”

我每隔几周就去复查一次.每次医生要用鼻镜探进口腔查看伤口愈合情况.每次他都是轻松地告诉我“恢复良好,一切正常.”

“那我的声音什么时候能恢复?”我听自己对医生耳语道,觉得那声音里的软弱带着一种乞求.

“八周内应该恢复.”

八周比一个世纪还漫长.漫长得残酷.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对医生失去信心了.我开始不断地翻看医疗记录,查找打医疗事故官司的律师的电话和地址.我得回趟中国看看父母,然后作好打官司的准备.一旦打起官司怕是旷日持久…

那天我走出北京机场,上了出租车后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妈,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了…”我听见一个清晰洪亮的声音.那是我曾差点为此而去报考广播学院的声音.那是我的声音!我握着手机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

在八周的最后一天里,我的声音忽然完全恢复了.它恢复在了我回家的路上.

2007-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