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爷娘在美国
The Chinese Language Kidnappers
幽幽鹿鸣/Yoyoluming
中国人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到了美国才知道这世上还真有一批自信刀枪不入的肉身什么事都敢干.
在我教书的生涯中先后见过不少这种敢给皇上织新衣的大胆毛贼.
这第一位是个黑爷们,教中国文化.这小子年纪不大,可忘性特大.除了经常忘记备课,有时还忘了来上课.在他被开除前的那个学期,这小子竟然忘了开学日期,跑到南卡一个什么鬼地方拐了个当地人叫做白种垃圾的女人,两人开着车跑到阿拉扒妈度了一回蜜月,误了一星期课.
那时我刚到学校,脚没站稳,不敢太露,遇上他来套近乎借备课笔记,我总是乐于助人.没想到这小子吃到甜头,一下子就被惯坏了.几次三番,没完没了.后来我故意给他使了几次坏,让他在人前出了几次大丑,最后算小子自知,溜溜地撤了.一个狗屁不懂的乡巴佬,胸无点墨却敢站在讲台上对学子大言不惭,想想真难以相信.
这第二个是位女士.母亲是台湾人,父亲是洋人.她八岁返美后先进学堂,后当老师,于是也教起了汉语.我遇见她时,她正春风得意,张狂得不得了.据说学校的中文课程是她一手搭起来的,开出了四级.我到了学校后,学生见来了真正的中国人,卖弄地前来跟我对话.我一听就暗笑起来,知道她快卷铺盖了.那些学生的发音全跟喝醉了的似的,不但没四声,说出来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像一群二百五似的.
等我接过几个班开始上课才发现问题何止如此.这自称”我是两边人(混血)”的老师似乎有种台湾情节,本来自己的中文就够烂了,还非飙上了繁体字.学生一上来先学两年繁体字,等把那群本来智商就不高的学生脑子搅乱了以后,又开始教简体字.教材也是一级用一种,杂乱无章,简直就是自虐.我心想你用这障眼法骗鬼子行,你想糊我可难了.别看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我可是英文专业出身,加上在美国生活了这么多年,早把文化路数趟清楚了.我怕过谁呀.
上了一学期课之后,我开始发问了.四级用四种教材是出于何种打算呀?如何循序渐进呀?如今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用繁体字呀?中文不教四声不是让人耻笑吗?她反映挺快的,急急地就卷了铺盖,把这帮被误了的孩子留给我,自己远走高飞了.
接着就来了位耶鲁的织布工,正应了名校出草包这句话.
我从来没见过对自己这么没信心的女人.整天云山雾遮,没一点真东西.一言以概之,玩了一年花架子,没干几件人事,在学生的抱怨声中以健康原因灰头土脸地撤了,留给我一群不及格的富家子弟,整天结结巴巴地来烦我.
今年学校为了给我减轻负担,临时雇了位带课老师.这女人年纪不大,中等身高,浑身滚圆,二百五十来磅;自称在中国生活过两年,还习过拳脚(八成是把举重跟武术弄混了),学生暗地里叫她猿人泰山.她一张嘴说出来的中文就跟在山东餐馆里吃粤菜似的,让人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不过这老师倒挺负责,天天把学生整得疲于奔命,丧家犬一般.有的学生私下告诉我,现在每天得花三个多小时写作业,比上大学还费劲.一开始课上课下只讲中文,她倒是有机会练嘴了,可学生们什么都听不懂,想问又不会说,天天愁眉不展.
我暗暗叫好,心想你要能坚持一个月我马上把位子腾给你.
没几天这大跃进工程就虎头蛇尾地结束了.让我高兴的是这一回终于达到了以逸待劳,以夷制夷的目的.
原先以为中国人爱赶时髦,现在发现是个人都爱赶时髦.中国货在街上卖得多了,想学中文的也就多了.可把中文当第二外语来学,每天花个四十来分钟是断断不会有结果的痴心妄想.
中文其实是两种互为分离的语言.它的书写与发音毫无必然关联,有也不是美国人能总结归纳出来的.家长,学生们涉入其中很快就会发现这是个举步艰难的泥潭.学了新的忘旧的,终于会写了,又忘了怎么念.不知四声让他们做了多少恶梦,出了多少丑.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成了一场无止境的折磨,打不赢的战争.加上美国学生从没有复习的习惯,一年下来,算得上好的寥廖.多数学生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下了课还要再去重复练习;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声调就那么重要;他们更不明白周末的那个’末’和未来的’未’;’王’和’玉’;’日’和’目’写颠倒了我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有的学生生来脑后就有反骨,写’和’字时一定会把’口’写在左边,写’欢’时,又一定不会把’又’写在左边,屡教不改,常常惹得我破口大骂.
这帮正事学不会的学生,倒是跟着我把骂人的话全学会了.
他们才不去想将来如何打入中国市场呢,按他们的逻辑,有钱买东西还去动脑子研究怎么卖东西不是有病吗?! 对他们来说学中文就是耍酷,是时髦.
我就这么着在教场里一混十几年.我教过的学生上千是有了,好的寥若晨星.开始我还经常反省,怎么在国内当过编辑,经常给中国人写东西看的一个大活人教出来这么多草包?
我开始改进方法,呕心沥血地编写教材,引进高科技,什么招都使遍了.可只要学的字累计到二百五,这群西脑就灌顶了,任凭你使尽浑身解数,他们都成了刀枪不入的金刚.这世界真的很公平.
我早知道自己不会把这饭碗端到退休,可又一直觉得当教书匠有个假期,寸金难买寸光阴么.就这么一干十几年.直到我有一天忽然醒悟再这么自欺下去,自己迟早要变成呆傻汉.你想啊,一年软硬兼施学生也就学百十来个字,年复一年地这么下去,脑子能不出问题么.正像我教给学生的一首顺口溜说的:
“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十四不是四十,四十不是十四…”
弄到最后还真记不住自己究竟在干点什么正事了.
我离开这园丁屋时是连头都不会回的.教书这职业是挺神圣的,开启心智能不神圣么,可我怎么就越来越打不起精神呢?你要说天天吃肥肉腻,你根本不知道啥叫腻.
2004-12 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