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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April 22, 2006

Life

幽幽鹿鸣/Yoyoluming

Life is like a short jacket,
Sometimes we wish it could be
Longer
So that we could walk more gracefully
In solemn pretentiousness.

Life is like a river,
The past always makes way to
The new surprises.
It flows in rage, in peace,
In bitterness, in freshness.

But life is really a fire,
It consumes too soon, too quickly.
Yet fire never regrets.
It dances with passion and
Wind will spread to eternity its ashes.

Friday, April 21, 2006

无题两首
Untitled I & II

幽幽鹿鸣/Yoyoluming

一:

履带下的夜
被火烤得殷红,
随流星雨
卷起碾碎的震动.
无泪的广场
依然泛着
记忆的沉重;
四处倒悬着
虚伪的怂恿.
一个王朝
用舌头思维,
却捆不住远行的梦.
有脚步声的地方,
没有搅不醒的生命.

1998年暮春


二:

他们倒下了
带着洞穿的身躯与头颅
倒在了溢满惊惧的
记忆中
于是他们化作窜升的火种
引燃人们心中最后的图腾
再没有呐喊
再没有冲动
没有了信仰
也没有了忠诚
可是人们找到了沉默
他们就再不信天
再不信命
再不信只有被别人领着
才能找到黎明
一个时代从此
难以制造
喜爱黑暗的
儿童

1998年6月

Thursday, April 20, 2006

过敏
Allergies

幽幽鹿鸣/Yoyoluming

西丽娅从未结过婚,也没人知道她的年龄;这是一开始就应交代清楚的.

西丽娅患有一种怪病,据说是免疫系统缺损所致.她很容易疲劳并对许多东西过敏.比如油漆,洗涤剂等味道强烈的东西,以及新东西,像新衣裤,新车,甚至新印的报纸.我印象里她总是穿一条绵布牛仔裤和洗得很旧的棉上衣.那辆七七年的卡迪拉克外壳的漆全脱落了,后窗玻璃上挂着块牌子"绝不找油漆匠."

一天傍晚西丽娅意外地打电话给我.

"陆,如果你一时找不到工作,能不能每周为我干三个下午?剪剪草,打扫屋子,我一小时付你五块半."

这比在餐馆打工一小时挣四块强啊.我当时就应了下来.

第一次去西丽娅家吃了个闭门羹.中午十二点半如约到达,却见门上挂着块纸牌子"一点半前请勿打扰."我只好头顶烈日房前屋后转悠着消磨时光.

西丽娅的房子是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带阁楼和地下室.每面墙上都开有两扇大窗子.整栋房子刷成青灰色,给人一种沉重感.房后那棵橡树大概有两三百年了,茂密的叶子正巧给后院遮阴.树上是叽叽喳喳的小鸟,树下是随风轻摇的鲜花---紫的,黄的,白的...

橡树西边十几步有个工具房,全木结构;因日晒雨淋生满黑霉.过去一看,里面横七竖八地塞满了东西,铁铲,耙子,空塑料桶,没了底的空垃圾桶,卷成一团的锈铁丝,用了半袋的肥料,棍子,轮子,杀虫剂瓶子,蜘蛛网...房沿下似乎有个蜂巢,进进出出的黄蜂飞个不停...可怜的西丽娅.

给西丽娅干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每天下午一点钟才起床,穿着件洗得认不出颜色的睡衣,披头散发,慢慢吞吞.每次我得耐着性子听她布置事先列在纸上的活计,巴不得快些冲到院子里透口空气,省得也染上这种怪病.

西丽娅疑心大,不相信人.她吩咐用剪子把篱笆上的藤子剪掉,就绝不能用手去扯,尽管那样快得多.不然她会站在屋里某个窗后出其不意地喊一嗓子-----"陆!"在后院走路也要小心,踩哪块砖,不踩哪块砖都有规矩,有些地方种了球茎花,尽管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赶上她身体舒服---往往也是晴天---西丽娅会跟我一道干活.她头戴一顶旧草帽,手上戴着一付旧手套,面颊潮红,两眼闪烁着孩子般的激动.

"陆,把那几条枯枝剪掉,大夏天的,多难看."

我就赶紧去地下室取梯子,到工具房寻把锈剪子,在她发号施令下手忙脚乱地爬上梯子,把她再不想看见的树枝剪掉.事后她会唠叨个没完,说我把某个枝条留得长了,或是伤了某个带叶子的枝条.我一声不吭,只当没听见,心里讨厌透了这个老处女.

赶上雨天我就帮助西丽娅整理内务.到阁楼上把堆在地上的瓶子,旧书报塞进一个空纸箱;把木箱里的鞋子倒在地上配成双后沿墙排好.西丽娅从不上楼来,这里灰尘太多,木头散发着棺材味,她会过敏.有时我索性靠窗坐下,随手抄本旧杂志看上一会,心里直觉着是在抢劫一个弱女子的钱财.在这种日子里西丽娅总是坐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慢慢地叠着洗好的衣服,四周一片宁静,只有雨的沙沙声.

最繁琐的活是吸地板.我得把所有能搬动的家具挪开,不然她会抱怨那下面的灰尘使她过敏.为了让她满意,我往往要双膝跪地,伸长了脖子和手钻进西丽娅的床下.这时我总觉得西丽娅正带点淫荡地站在我身后欣赏着我的姿势.整栋房子回响着吸尘器的嗡嗡声,我的头也嗡嗡作响.

西丽娅从没让我打扫过墙上画框的灰或是壁炉台上的灰.每个房间里都高低不齐地挂着些油画,铅笔素描或另一时代的照片.她卧室墙上的那幅画给我的印象最深,三个人叠压在一起,其中一个长着驴头,另一个用鸟爪夹着半支香烟;整幅画面以紫色和青绿色为主.我不知半夜借着昏暗的灯光它会产生什么效果,反正它总给我一种隐秘,阴森的感觉.她三岁时与父母的合影摆在起居室的壁炉台上,照片上的西丽娅蜡塑的一般专注地凝视着前方,没有笑容,像她的父母一样,也没有表情.

西丽娅的生活找不到确切的字眼来形容.她似乎从不吃东西.但每隔几天她会让我把半棵发霉的芥蓝或是三两个流了水的西红柿扔到后院的堆肥上.那里还有切掉一半的柚子,削了皮的茄子和长了毛的面包...

她究竟靠什么维生对我也是个谜.她从未提起过自己的职业.我相信即使有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偶尔会有一两个电话找她,这时西丽娅便会在堆满了剪报与杂物的小桌旁坐下,翻开一个小本子,用笔记下些什么.事后她会显得有些激动似的在屋里来回走上几圈,然后到厨房把洗好的餐具塞进碗橱里,那动作既笨拙又可笑.

我每次都在下午五点半左右离开西丽娅家,以便能有时间在六点的电视新闻前冲个澡.每次与她道别,迈出房门那一刻,我心中都有种欣快感,像个被释放了的囚犯.

给西丽娅干了一个多月,我终于坚持不住了.我感到心里累得很.每次见她一脸倦容,像个幽灵似的在屋里晃来晃去,我有种无名的恐惧.我想象不出二十年后西丽娅会是什么样子.

西丽娅所生活的环境也使我恐惧.看看四周,衰败明显地超过了建设;那永远扔不完的旧报纸,空瓶子和剪了还长的野草似乎在齐心协力把整栋房子挤垮,埋掉.

"西丽娅,我...可能要找点别的事了...找个正式工作."

她坐在那把旧沙发里,手里拿着才从走廊取来的,散掉了油墨味和新闻价值的报纸.

"陆,我知道你心事很多.好久没收到家信了吧?"

我咬咬牙,把头扭向别处,努力不去看她.不知何故,心里有点愤怒.

"我曾想到过死...可又舍不得熟悉的一切...你,你没什么爱好吗,陆?"

"我...集邮,还..."我觉得嗓子发干."西丽娅,我改日来取工钱,多,多谢啦."我抬腿就走,几乎是逃出了西丽娅的家.

几天后,我意外地收到了西丽娅寄来的一封信.撕开信封从里边掉出十几张旧邮票和一张支票.

"啊...啊嚏!啊...嚏!"那股我在努力忘掉的气味终于使我过敏了.


原作于1992年7月
抄改于2006年4月20日
Confession

幽幽鹿鸣/Yoyoluming

My ancestors said long ago:
To talk with a gentleman
Is worth reading away ten years
In life.
The same ancestors also altered history,
Burned books and buried those
Gentlemen alive.
Now we can brag
About our glorious past
With more lies and more coverup.
Yet we can no longer talk with the
Gentlemen
Who would never like tea bags.
I sit under the starry sky,
With sleepless eyes.

Wednesday, April 19, 2006

夏夜变奏曲
The Summer Variations

幽幽鹿鸣/Yoyoluming

之一: 爷爷的诗

擎笔依灯汗湿额,
杯中茶尽纸尤多;
钟敲两响无睡意,
闷雷阵阵雨滂沱.

之二: 父亲的诗

一头的汗,
一地的纸,
撞击灯罩的扑蛾
压得闹钟屏住呼吸.
我想透口气,
伸手够不到窗子.
我想将思绪
尽投笔下,
不知缘何写起.

之三: 我的诗

雨水
顺着我的茶杯
流进夏夜的
雷.
汗在纸上留下
片片睡意.
笔的思绪
擎着灯
顺风而逝.

1998.4.9.
冬雪
Winter Snow

幽幽鹿鸣/Yoyoluming

雪从天降到
电视头条新闻上.
省略了抢劫,凶杀;
惹恼了广告商.
它不紧不慢地涂掉
公路的繁忙,
超市的水,面包,牛奶
卖得快如销赃.
电视前的球迷
左手握着半瓶啤酒,
右手捏着换频器,
不知如何打发昏暗的
时光.
街灯下的乞者念着
咒语,
在白色的世界上
留下脚印
一行行.
明天一切会正常,
正常的生活充满
遗忘.

2000年1月22日夜

Tuesday, April 18, 2006

秋神颂
Ode to the Autumn God

幽幽鹿鸣/Yoyoluming

尽管有多重外衣,
情感细腻才是真正的你.
你是吹开梅花的和风,
你是洗绿竹林的晨雨;
你不是朦胧的雾,
就是江上的船曲.
你是我遗忘在山洞里的
记忆,还是
深埋在痛苦中的情欲?
你是惆怅,你是隐秘,你是画,
你是诗,你是云,你是雨;
你是梦,你永远还是你.
而我,我只是一支笔.
一支放胆涂抹的
画笔,
用生命留住秋天的
记忆.

1999年10月18日
To Bonsai Trees

幽幽鹿鸣/Yoyoluming

When you could stand
Straight
No one ever paid
Attention
With each branch now
Crooked
You suddenly become
A topic
People envy your flowers
Leaves and
Knobs
And the controlled growth
Shows the artistic intelligence
Only birds know
To build their nests
On you
Causes their freedom

March, 15, 2000
Buddha Who?

幽幽鹿鸣/Yoyoluming

The Japanese decide
Tokyo was the home of
Buddha.
They say if you can
spell Toyota
You are already a
Believer.

The Chinese argue
Buddha was born
In China.
At least said so the soldier's
Mother.
That was long before
He went to Mongolia.

The Indians ask
Which Buddha?
The cow standing
In my doorway or
The elephant stormed
My yard?

I woke up this morning,
Looking into the
Broken mirror.
A sleepy face as silly as the
Laughing Buddha.


Original Sept., 22, 1996
Rewrite April, 18, 2006

Monday, April 17, 2006

文革旧事(一; 二)

The Voiceless Soul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幽幽鹿鸣/Yoyoluming

今年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特翻找出两篇十年前写的旧作,稍加修改,辑录在此.

愿那个时代一去永不复返.

文革旧事之一: 天真的邪恶

犹太作家埃利.威塞尔(Elie Wiesel)大难不死,逃过了德国纳粹集中营的死劫,随后他沉默了十年.接着,他写出了一部又一部的传世之作.主题都是一个:犹太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痛苦经历,变态与死亡.

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纳粹的罪行也早已清算;为什么他却要一再地去揭开许多人要拼命忘掉或抵赖掉的历史伤疤呢?威塞尔先生说因为人的记忆是短暂的,历史会因人的遗忘而重演.此话也不幸地为中国历史作了注释.

四十年前的一场"文革"彻底地改变了几代中国人的命运,扭曲了几亿人的心灵.很多过来人不愿重提旧事,后来人面对物欲横流的世界又哪能想象得到他们面前的许多长辈当年都是些威风凛凛,红极一时的叱差风云人物!红楼梦世界里起码还剩下一对干净的石头狮子,"文革"的十年在中国想找这么对石头狮子难于上青天!

在我印象里"文革"就像火山爆发,是发生在一夜之间.在我住的大学校园里突然到处刷满了红红绿绿的大字报,标语传单铺天盖地而来.会写字的都在随处涂着"打倒...""炮轰..."我的小学同班小崔家靠马路的后墙上不知让谁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草泥马笔,"每个字有洗脸盆大,让我们足足揣测了一天,至今印象深刻.

一九六六年夏天我就快从小学二年级毕业了.我的世界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天地.那是一所大学附设的职工子弟学校,学生全是本校教职工的后代.那时候当官的不象现在这么明目张胆,有点权力抡足了劲儿使,又贪又腐又不要脸.那时这所大学的名誉校长在天安门城楼与毛一起参加过开国大典,毛专为他提过词,是国家的道德楷模.这所大学在他的艰苦奋斗原则训导下办得是一付寒酸.当时这所大学校长的小儿子,校党委秘书的女儿,还有一个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的儿子都与我同班,三个人考试永远只能得三分,班上的学生根本没人买他们的帐.一次校长的儿子过生日,邀请全班同学到家里吃点心,我发现他家唯一多几件单位配发的家具和地上有张地毯而已.

"文革"刚开始时学校并没有停课.我们年纪虽小,但已经是跃跃欲试,难以管理了.一天课混到一半,外面操场上忽然人声鼎沸,教室里顿时大乱.几个胆大的男生不听老师劝阻爬上窗户,从二楼往下张望.接着不知谁喊了一声"嘿,斗校长啦!"全班学生呼拉一下子跑掉了大半.

来到操场上只见十几个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早已把吕校长打倒在地,那身平时威严的深蓝制服此刻沾满了尘土和吐沫.校长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脖子上套着跟草绳子,不时有学生走过去踢他一脚,朝他身上吐口唾液.校长身后跪着的是教导主任,当年不到四十岁,平常架在脸上的那付细金丝眼镜早已不知去向.她承受着侮辱,泪流满面.我只记得她不断地重复着"孩子们,孩子们..."每次都被高年级的学生怒喝打断.

此刻学校的操场上早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观众,"几个年青教师也捋胳膊卷袖子加入到学生当中."让他在地上爬!"人群中一个女的喊了一嗓子.顿时起哄声四起.吕校长双手被解开,接着"四蹄"着地,身不由己地被几个学生牵着开始沿操场的四百米跑道爬行.跟在前后的学生有用细竹竿抽打的,有冷不丁踢上一脚的;每次校长倒下,四周便响起一片欢呼.半圈下来,校长双膝磨破,口鼻出血.他半躺半跪在地上开始向自己的学生们求饶."不成,不成!接着爬!"呼喊声中,吕校长又开始爬行...

吕校长有一儿两女.两个大的也都在本校念书.老二小芳因高烧留下的后遗症变得有些迟钝,那年正巧留级来到了我们班.从校长挨斗那天起,这两个孩子便成了众矢之的.谁都可以走过去朝他们吐上一口,扬手抽一耳光.一天课混到一半,忽然教室里冲进来几个外班的学生,他们揪住小芳便打,老师学生没一个敢上前劝阻,眼睁睁地看着她遭了一场毒打.等那些凶手离去之后,大家只是默默地帮她把散落了一地的铅笔,本子拾起.

最惨的一幕是在校长挨斗之后不久,学校高年级的学生勾结自己在中学当了红卫兵的哥哥姐姐们抄了校长的家.很多年后据当时与吕校长为邻的一个朋友讲,这帮孩子砸开门后,先把凡能摔破砸烂的东西彻底毁掉,然后开始折磨吕校长的母亲.老太太当时已年近八十,一双小脚不能下地,整天坐在床上度日如年.这群小"造反派"(其中很多人的父母就是整天挨斗的"黑帮")冲进她的房间后便朝她吐痰,接着开始用枕头砸她,一边齐声高喊"打倒地主婆!打倒地主婆!"

老太太斜靠在床上,先是双手合十,给这帮孙子辈的作揖;接着便被扯到地上被迫下跪.她身上,床上,地下...到处被泼上了水...当校长的孝顺儿子本想接老母亲进城安享晚年,没想到竟让老人家遭此毒手.抄家后没几天老太太就中了风,送到医院,大夫不给地主婆看病,再拉回家里便一命呜乎了.

过了很多年后我上了大学.父亲按政策终于分到了一套单元房.一家五口三代人盼了几十年这才终于住进了三居室.当天晚上,住对门的邻居来敲门贺喜.打开门,外面站着的竟是吕校长一家!

老校长一儿两女都已成家,小芳已做了母亲;因单位无房只好仍与父母同住.老校长进门坐下,仔细端详着我,最后只说了句:"你都这么大了."两家人相对竟再无言,谁都不愿再去触碰那历史的伤痛.那晚我第一次离吕校长那么近,在灯下他脸上,手上疤痕累累,清晰可见.

文革十年老校长被自己的学生变成了鬼.

我们与吕校长家为邻近三年.不知何故,每次我与老校长在楼道相遇,两人都只是相互客气地点点头,从没说过客套以外的话.

据说那所学校曾几次请他回去继任,每次他都坚决予以回绝.

吕校长是个行政十三级干部,"解放"后被党派到这所学校当校长,委以"教育革命下一代"的重任.从那所学校出来的学生如今怕是早已遍布全球了,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位文革时的无辜受害者.

我一直想对吕校长说:老校长,我为当年那些邪恶的无辜者感到羞耻,请您能原谅他们的罪恶.

吕校长没有给我这么个机会.八九年后不久,他便因脑溢血死在了家中---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痛苦的回忆与永远的疑惑和折磨.

原作于1996年4月4日;
抄改于2006年4月17日.


文革旧事之二: 鸡犬不宁

我属鸡,从小对鸡就有种偏爱.一九八一年夏我在上海遇见剪纸大师王子淦先生,央他给我随便剪个什么留作纪念.老先生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抄起剪刀就剪了个报晓雄鸡递给我,当时惊得我浑身一震.老先生呵呵一笑,说"鸡年大吉!"我竟半晌无语.二十来年过去了,王老先生的雄鸡图一直伴随着我.身在海外每遇到困难,抬眼望望墙头的雄鸡图,耳边便响起外婆对我说过的话:"鸡虽普通,它可是两条腿站着."

我真的没有倒下.

我与鸡的缘分始于"文革."

"文革"一开始,父母一个成了"走资派,"一个成了"保皇派."两个人白天在单位挨整,晚上在家里写检查.全家又沾上地主成分的外祖父家里与旧政权的瓜葛,我在住区一带自然成了"丫挺的"打了白打.挨了几次臭揍之后,自知难以混入"革命队伍"就自动走了"束之高阁"的路.每天站在四层楼两平米的阳台上隔世观望四野的"轰轰烈烈."今天楼前走过一队头戴高帽,手里敲着铁簸箕的教授,学者;明天红卫兵押来一行满脸涂着黄泥,胸前挂着牌子的"牛鬼蛇神."校园里高音喇叭的"愤怒声讨"很快就变成了两派相互揭丑的对骂,随后是"样板戏"伴奏下的"武斗."再后来兴起了打鸡血,喝红茶菌,甩手...

我住的那所大学的家属院原来规定教职工不得在校园养鸡,现在连烧锅炉的"工人阶级"都敢在批斗会上煽党委书记的脸了,哪里还有人去管闲事.一时间几乎家家养起了鸡,胆子再大点的更是养起了鸽子.

外婆看我天天在家"自闭"怕出了毛病,从学校附近的农村里买来三只鸡陪我.这一黑两黄的三个小绒球给我的安慰与快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天天坐在阳台上看书之余,便逗弄它们玩,觉得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乌烟瘴气的尘世竟恍如隔世一般.

鸡渐渐长大.我怕它们从阳台栏杆的间隙飞下楼,特意找来木板当挡板.一天吃午饭工夫,外边忽然起了风.随着"哐当"一声响传来一声惨叫.我冲到阳台,天呐!那只小黑鸡被一块风吹倒的木板拍倒在地上.它翻着眼睛,头一缩一缩的,肠子都出来了.那天我用双手捧着它哭了很久.我敢说那天就是"伟大的舵手"死了,我也不会那么伤心.

剩下的两只鸡自然成了我的"掌上明珠."为了它们我从家中的米袋子里偷过按月凭本供应的大米;步行去运河给它们捞过鱼;吃饭时故意把饭弄洒在地上...有一回半夜下起暴雨,我爬起来顶着耳边的炸雷冲到阳台去看看它们是否安全.第二天它们垂着翅膀遐意地晒着太阳,我却卧倒在床上发起高烧...

两只鸡一公一母,由于营养充足,羽毛滑亮,个头比别人家养的都大.小公鸡刚学打鸣时,那副尴尬相和可笑的声音我至今还记得.

一天跟着自己的哥哥姐姐把地主出身的父亲扫地出门的邻居小白脸和几个住附近的"造反派"的崽子站在楼前看见我在阳台上逗弄鸡玩,便凑起趣来.

"嘿,把鸡抱下来让哥们瞧瞧."

"你他妈的装听不见是不是?孙子,你要敢下来我就揍死你!"

"别介,别介,都住在一块儿,别伤了和气."

那最后一句话把我说活了.我多想能和他们一起在楼前自由自在地玩啊.

于是我抱起两只鸡下了楼.刚走出楼门,鸡就被他们抢走了.我哭啊,喊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两只无辜的小生灵就这么被一群无知,残忍,失去了人性的"八九点钟的太阳"们劫走了.

许多年后小白脸成了我中学的同班,我与他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一九六九年底父母接到通知被发配江西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十二月二十六日是"红太阳"的诞辰,北京城细雪纷飘,夜空中不时爆响一颗"二踢脚."我们全家随着灰黑色的人流流进了北京火车站,流出了北京城.当时外婆年已七十,也只有随着女儿一家同赴新的苦难与折磨.

在干校的四年里我亲眼目睹了知识分子如何内斗,自欺与自残.这些成年人的无知和愚昧让我一个小孩子终生难忘.

在这四年的孤独中,伴我度过了最后一年的朋友是一条叫"黑子"的土狗.

那是一个烈日当空的中午,我躺在房后不远的一棵樟树下似醒似睡,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喧嚣.我爬起来一看,十几个孩子堵在公共厕所门口在乱棍如雨般地暴打一条黑狗.随着狗的讨饶声阵阵欢呼声潮水般涌起.

"打你妈呐?!"我大喝一声.

那帮孩子顿时僵住了.他们知道我在练武术,而且是干校子弟中唯一敢公开抽烟的"流氓."我就这么救下了黑子.

黑子通人性,知道我是它的恩人,从此在我家房后喂牛的草料垛下安营扎寨.我想它不是条野狗就是条离家出走的"夏至狗."(当地风俗夏至食狗,谓"夏至狗,无处走.")总之,我从小与人不合群,偏爱与动物为伍.我们俩成了好朋友.

干校的生活除了压抑,疲劳,枯燥就是缺乏营养.一日三餐定时定量凭饭票供应,想吃肉得先盼着过节.加上在食堂帮厨的多是些只会耍嘴皮子的"臭老九,"那饭菜做得难吃透了.当初干校里有三个回民,不到半年连他们都不忌口了.

一天在河边洗澡遇见了王师傅.他来干校前就在北京当大厨,是个京油子加混世魔王.

"王师傅,今天中午的炒蒜苗一股袜子味."我知道他最看不上食堂里的帮工.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别他妈的这么多事儿,告诉你,"七一"的包子馅儿是大张领着人在后边用脚和的.百十口子人就你嘴刁!"

从那天起,我下决心自己改善伙食并开始训练黑子.每天上山用弹弓打了鸟,黑子负责钻棘篱把猎物刁出来;下河捞鱼时,黑子负责把扔上岸的鱼咬死刁在一堆.凡事黑子一教就会,不让它吃,再饿它也不吃东西.

那年的"十一"干校食堂杀了自养的猪,厨房里剁菜声响成一片.我领着黑子悄悄潜藏在食堂后边一人高的竹丛中,伺机下手.

一声令下,黑子箭一样地冲进了厨房.只听里边喊打声与器皿翻倒声响成一片...接着黑子像子弹般从厨房里窜出来,头也不回没命地跑.王师傅追出门外,双手叉腰站在那骂了有三分钟.

我猫着腰朝黑子逃窜的方向一看,那狗已跑出快一里地了.我心想这回完了,等了快两个月的牙祭全喂了黑子喽.

我躲着人绕回住地,忽然路边竹丛中钻出黑子,它呼哧呼哧地一边喘一边摇着尾巴,嘴里刁着块血淋淋的猪肝!

黑子的事迹说不完.有一回我上山砍柴路边草里忽然钻出一条眼镜蛇扬着身子朝我一扑一扑地要行凶.黑子见状急忙冲到前边护着我,不幸遭了蛇咬.整整两天两夜黑子不吃不喝,在房后的空地上凄惨地哀号.第三天黑子肿着一条前腿大难不死,又开始摇头摆尾地朝我献起了殷勤.

一九七三年父母托关系,求情,找借口...最后以返京治病的名义把全家从干校弄回了北京.行前黑子已知大事不妙,夹着尾巴紧跟着我,寸步不离.待全家打好行李,鱼惯地爬上大卡车,黑子开始连声惨叫.车子开动后黑子跟在车后一边哭,一边追,我也顾不得人多,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那年我还不到十六岁,可"文革"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六十岁的人已遍尝人生百味.

黑子原谅我.


原作于1996年6月25日;
抄改于2006年4月18日.

Sunday, April 09, 2006

愚人节的故事
The Story of April Fool's Day

幽幽鹿鸣/Yoyoluming


今年的愚人节简直就是一根鱼刺,一根扎在我嗓子里的鱼刺,任凭我使尽七狮三驴的力气也咽不下吐不出,把我寝食难安地折磨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天早上我打开电脑例行私事地去上网看新闻,收邮件,然后下线准备去吃早饭.忽然想起得给朋友写个短信,就再次上网.这网就硬是上不去了.我恨恨地盯着电脑心想,你也知道今天是愚人节呀,可你唬得了我么?先随它吧,等吃了早饭再收拾这比人还精的东西.到了快中午时分,我还是上不了网.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时间变得漫长了.

给宽带公司打电话.不一会电话线那头的录音变成了真人接听.我把基本情况解释了一遍,对方听上去腿有成竹地开始引着我进入电脑控制区.按了二十个键之后,我开始失去了耐心,乘他让我稍候之机果断地挂上了电话。

愚人节那天倒是阳光灿烂,让人觉得到处都充满了希望.可晚上吃完饭,我的电瘾又发作了.而电脑却像得了禽流感似的趴在桌上纹丝不动.

我只好又腆着脸再给网络公司打电话. 这回是位女士,人倒是蛮热情,一边安慰我一边像拉着个盲人过街似地把我又领到了白天已经去过的地方,让我把早先挂断电话前去过的地方又故地重游了一圈.想想人家一个女人指引着你一个大老爷们修你自己的电脑,我也就没了脾气.一圈下来还是没戏.我跟她郑重地道了谢,祝了她晚安之后便没了睡意.

时间像条蛇,不久就从星期六爬到了星期四.我除了因上不了网,被剔除出了文明世界之外,身体添了新毛病.我开始像守在一个垂死病人的床前一样,坐在电脑面前发起呆来.它要真是连个遗嘱都不留就甩手归西,我可怎么办?

从它发病到今天我既读不到比毒气散得还快的闲言碎语,也无法收发邮件,没跟任何人打个招呼,就从人间蒸发了.想想都让人心发慌,食无味,睡难安.世界似乎又回到了电脑出世前的那种混沌遥远的寒武纪.奄奄一息的电脑让我觉得自己好象成了才从海里爬上岸的另类.

我鼓起勇气又抓起电话,再给网络公司打电话.这回接听的是个印度爷.他那口音比咖哩还重,脾气比我还大,像个劫道的硬扯着我重上老路.三弄两弄我这受了一个星期压抑的情绪就破茧而出了.我抓着电话开始大骂:你他妈先去学学英文,再他妈去上个电脑普及班,你丫的!我把电话重重地扔在了地上.这种服务比遍地是国营商店时的中国都他妈的不如啊.

星期五像个贼似地踮着脚悄没声地就来了.我一睁眼就不高兴,觉得自己快变成那还没睡够就被老东家装鸡叫喊醒了的高玉宝啦,对整个世界似乎都充满了怀疑.我牙都没刷就开始给电脑公司拨电话.对方刚一接听,我对着话筒就嚷开了:今天你要是还接不通我的电脑,我就取消你的服务,然后告诉全世界你们是怎么对待一个花了钱上不了网的客户!我真希望他在电话那头能被我的口臭熏出泪水来.

对方的态度出奇地冷静.

我又被领着故地重游了一圈. 我耐着性子把早背熟了的路数走了一遍,他还没发完指令我就到了终点.我一边按他的指示进出不同的窗口,一边在电话上拿他开涮.你们一天接听多少我这样的客户打来的电话?你们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客户都傻得可笑?你们这里怎么还有不会说英文的客户服务员?弄得他在那头陪着笑脸咬牙切齿又不好发作.

折腾了近一小时,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黑暗时刻,电脑像走下了十字架的耶苏,自己联上了线,起死回生了.

我手里抓着电话,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弄得措手不及.那一刻的感觉怕是只有一个在海上抓着块碎木板漂泊了很久后终于听见了头上的直升飞机响的落难者才会有.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踢下网又糊里糊涂地爬上了希望之岸.

电脑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和思维方式.它也无形地成了我们的朋友与敌人.电脑在向我们提供方便的同时,早已把我们的一切严加掌握控制.我们因为电脑而变得更有效率,与此同时我们也变得更不堪一击.

历史上的文明究竟是如何消失的?不会是被一个天天趴在我书房里的怪物毁灭的吧?

2006年4月8日 于芝加哥
实话,闲话与废话
Birthday Monologue

幽幽鹿鸣/Yoyoluming

真的,今天我过生日了.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庆祝的日子.我活满了这么多年,而很多比我更有成就,地位,钱财,梦想的男男女女都没能活到我这个岁数.

我为他们感到惋惜,遗憾.

我今天比很多二十八,甚至十八岁的人健康,愉快,自信,洞察.我有的他们没有,他们有的我要么有过了,要么不想要.

今天的我肯定比八十四岁时的我更充满朝气.回首望去,走过来的路曲折坎坷.也积德了,也行善了,但从不随波逐流,老是坚持原则…在这人世上边行进,边俯拾,一直在攀爬向上,靠的都是自己的努力;从没拿自由,独立做过交易;更没怕过谁,欠过谁.

活过了我这岁数的人该见的都见过了.有的变得老奸巨滑,有的变得麻木不仁,有的变得笑里藏刀,有的变得昏昏噩噩.我至今保持着年轻的心态,思想活跃,精力充沛,开放好奇,跃跃欲试.

今后几十年我要面对的将是一座待攀登的高峰.我会沉着应对人生奖励给我的新挑战.还有很多事没做好,很多事没做过,很多事需要自己更投入,很多事交给历史去淡忘...

我绝不负重前行.

今天的我每天能跑十公里,风雨无阻.

所有器官运行正常,做事投入,精力充沛.

头脑敏锐,思维严谨,理解力极强.

嘴谗依旧,从不忌口,吃了还饿.

没有恶习,不烟不酒,从不吃药.爱人先爱己.

仍然敢穿写着幼稚言语的汗衫四处走.

对色彩依然有种天生的强烈爱好.

除了古典音乐,还是爱听民歌.

别人开始求稳了,我还在投机冒险.

头发开始白了.

停止运动会发福.

睡不满八小时了.

近视之外眼睛又添了花眼.

居然有能让我落泪的电影了.

死人当中开始有和我共过事的了.

写出来的东西老有种忆旧的苍凉.

按中国的属相,我是十二生肖中唯一用两条腿站着的.

按西方的星相,我属狮子座,血型为A.

按自己的想法,我该属滚刀肉,切不断,煮不熟,嚼不碎,咽不下.

我一生都在与命运赌博,有时输,有时赢,有时打平手.

以前特想改变别人,现在就想改造自己.我要永远做个坦荡的男人.

不记仇,但嫉恶如仇.

没做错事绝不道歉,面对蠢人永不解释.

真诚善良,我行我素.笑看人生,心中有数.

2005年8月 于芝加哥
给灵魂
The Wandering Soul

幽幽鹿鸣/Yoyoluming


彩霞是我的灵魂,

在我心中

点起一把野火.

沸腾的思绪,

随风乱卷.

夜里,

灵魂灸烤着我发烫的

脸颊,

使我看到了失散的

自己;

白天,

灵魂将我变作大漠中的

旅人,

孤独伴随着

饥渴.

我对灵魂说

请将我揉碎,

挤干,

我愿成为喷涌的火山.

于是我看见

自己的影子,

被永恒

变成失忆的

少年.

世界张大了嘴,

哑口无言.


2005-10-10 于芝加哥
心在梦中
The Sleeping Heart

幽幽鹿鸣/Yoyoluming


偶然让时光倒流,

使我走回梦中.

天使在扬霞的天幕

飞翔,

无数星光洒在滚烫的

风中.

于是我看见粉色的虹伴着

白色的雨,

耳边响起爱的钟声.

花开花落的季节站在

寂静之中,

用心在听一个

古老故事的

诞生.

2005年10月4日 于芝加哥
都市与生活
Life in the City

幽幽鹿鸣/Yoyoluming


一: 星期五

弥散着荷尔蒙的空气里,

飘着期待的眼神.

椅子在亢奋中

发出声响.

一个人在专注地自语,

一屋人出神地听着

窗外的雨

注满他们的空虚.

创造世界的是意志,

统治生活的是平庸,

难耐的饥饿.


二: 城市

灯光

顺着纵横的泥泞

淤满一个个巢穴,

断续的音符

沉着地

污染着空中的色彩.

大地

在贴满落叶的

树梢

阴湿地震颤,

疲惫的路人

按照磁场的

节拍

规律地控制着

生命的呼吸.

世界其实是根

管子,

流出的净是垃圾.

饥饿的迟疑

把自己拖进

餐馆,

变成一块块

绿色的炸鱼.


三: 苏醒

一条条道路

犹如粗大的食道,

载着疲惫的车流

向着盲目疾驰扩散.

警车像出击的鲨鱼,

不时咬住时间.

癫痫的交通

陷于瘫痪.

于是缤纷的城市

变作喧腾的

海底世界,

四处是滚动的

震颤.
您今儿个想吃点啥?
What Would You Like to Eat Today?

幽幽鹿鸣/Yoyoluming

食品掺假应当与谋杀同罪,说得再夸张些,应当与屠杀同罪;因为食品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日常必须品,食品是生命的源泉。它涉及到一个民族的未来。

最近几年食品掺假在中国成了见怪不怪的每日新闻。中国人说病从口入.食品今天真的成了致病源。

中国人爱吃。吃的东西不但花样多,而且口味复杂。可是吃现在成了一件让人与恐惧相连的事。

你敢随便买根炸油条当早餐吗?我建议你吃前先将油条掰开闻一闻。我最后一次吃油条是在上海的一家颇为著名的全国小吃连锁店.我从那跟油条里闻到了尿素味。

不想吃油条?稀饭,豆浆,包子,炸糕……可选的食品真多。可你不知这些风味小吃里加了什么。酱油里可以加染发液增色,醋里可以加敌敌畏防腐,连榨菜,酱豆腐这类最普通的小菜都可能是工业盐加化工原料泡制的。宣威火腿涂杀蝇药,病死的动物制肉松你听说了吧?你可曾听说过泡水的猪肉;灌了水的西红柿;涂了色的荔枝;三斤一个的梨和用工业抛光粉增白的大米;硫磺熏制的粉丝么?

午饭你想在哪吃?找家正宗的大馆子?可你不知道它使用的原料来源。看过报导吗?鱼蟹虾鳝都给喂了激素,地上跑的都给打了催肥针。这些生灵来到世上没几天就变成了餐桌上的佳肴,吐到地上的垃圾,久久回味的记忆。

现在生活水平的确是提高了,可是健康意识并没有提高。人们想离开粗茶淡饭越远越好,人们想多吃口肉,多吃些蛋白质,把这些健康隐患当作了过上好日子的标准。

于是不法之徒就推出了喂洗衣粉催肥的猪,喂色素生下的蛋; 激素,抗菌素成了饲料的一部分,造假成了食品生产加工的一个步骤。

晚饭你想吃素啦?别以为吃素就能幸免于难。菜用什么化肥,喷什么农药你知道么?你以为绿色食品安全呀?在中国绿色食品就是当年的菜从种下去到收成不施用任何化学制剂。可那块地经年累月地早吸足了毒,那浇地的水很可能是乡镇企业里排出来的,希望那里头没有重金属,砒霜;但愿水里不含想起来睡不著觉的花花肠子吧。

我亲眼在电视上看见被采访的福建农民谈笑风生地说,哎呀,真想请你们尝尝我们自己种的豆角,可是这些豆角化肥施用过量,连我们都不敢吃,只能卖到三十里外的城镇去。

种菜的不敢吃菜,你敢吗?

你吃饭爱喝一口吧?听说过用农药勾兑提香,加工业酒精,工业染料的名酒么?还贴著防伪商标呢!我喝过苦瓜酿制的啤酒,觉得很是独特,接著就有报导说那里边根本不含苦瓜成分。瓶装水都可以从厕所里灌出来,还有什么不能造假?

说话就是中秋节了,来块月饼当点心?馅可能是去年的,加工地点可能在那片垃圾堆后边的作坊里。

要不饭后含个话梅消消食?工业染色剂加人工染料精制而成。

我说的这些耸人听闻的事可不是信口开河。你要不信注意看看各地的报纸,随便拉住个过路人问问。再不成自己去亲身经历一下。我每回在中国住上一阵,天天拉著肚子还平均长七斤肉。你说这家乡的饭怎么就这么养人!

全民努力奔小康是民族的幸事。可是做人的原则,做生意的道德规范不能因为赚钱就弃置不顾. 在一个十三亿人的国家里,产品质量,尤其是食品质量决不能当作儿戏,否则不要说提高国民素质,怕是连命都保不住哟。
晨雪
Morning Snow

幽幽鹿鸣/Yoyoluming


今年的夏天不但奇热无比而且持续得时间很长.

在那挥汗如雨的日子里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诅咒中热切地盼望着冬天的早日到来.

冬天终于来了.带着股股寒风横扫着大地.

雪也来了.

刚过了感恩节已经下了两场小雪. 今天一早,我把房前屋后的积雪扫净,觉得浑身的精力还是没完全释放出来,于是踏着朦胧朝东走去.这是我每天晨跑的路,跑到尽头正好两英里,掉头再往回跑,到家正好四英里.

我沿着路一边走,一边听着雪在脚下发出的咯吱声,吸着被过滤了的空气.过了警察局,过了地铁站,过了麦当劳;穿过了一条街,又穿过了一条街.

速度,距离和时间的关系被夹着雪的风重新定义.一个应该躺在热被窝里独享宁静的星期日的早晨.

跑步路线的尽头是座过街天桥.桥下的西边是铁路,靠东是车流不断的沿湖大道.我趟着还没有人迹的新雪,忽然觉得内心里的那股顽皮要冒出来.

我停下来,用戴着手套的右手在平坦的桥面上划着,每个字母有尺来长:

`小弟先到此.`

`今天可真热.`

沿湖大道上的车在桥下通过,我满意地看着地上的字,不知为什么忽然产生了小时候和几个同学逃学时的欣快感.

每个人都得长大,然后装出付老成的样子让社会接受,可每个人心里其实都有一个拒绝长大的孩子.我使劲按按羽绒衣,好象怕那小子跑了.

湖水是铅黑色的,浪在寒风的怂恿下不断朝着湖岸冲击.一波一波的湖水在涌起,涨大;好象下面窝藏着一个巨大的怪物.

四野一片白茫茫.只有几株秃树摇着枝条在无声地呐喊.

远远地看见北边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在雪和雾中睡眼惺忪,灯光明暗闪烁.说它是文明的象征,不如说是一头卧在黑暗中的怪物在等着吞食喧嚣,贪欲和庸碌.

雪在静静地下着,从容不迫,落地无声,入水无痕.我望着东边天水相连的远方,在那灰暗的后边,当有一轮艳阳.

我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手机.

我要给那东方的朝霞打个电话.


2005年12月4日星期日
感恩节的路上
Holidays

幽幽鹿鸣/Yoyoluming


寒冷再次悄悄袭来,

让风中的树瑟瑟抖成黄的,

红的和别的颜色,

用卷起的音符

在扫不净的地上

断续奏起对久远的回忆。

一只被压扁的松鼠

固执地贴在街上

用血腥讲述着一个活生生的故事。

来往穿梭的车辆

把它的嘲笑

用速递运往

没了印第安人的山里。

1997/11/25  



圣诞节前的风


铃声像钉子般地摇着,

把节日塞给匆匆的行人。

溢着松脂的树,

一闪一闪地把爱

再次点燃。

僵立在墙外的流浪汉

看着进出的影子

奇怪,

人们在寻找什么?

1997/12/16  



秋晨

晚秋的晨晓,

洁净而柔软。

犹如酣睡中的

婴儿,

在梦中

编织着甘甜。

红枫

漂散在湖面,

散布着

夏日的流言。

虫鸣声声断续,

太阳懒懒爬上高天。

1998年
问中秋月
The Moon and the Mid-Autumn Festival

幽幽鹿鸣/Yoyoluming


月,

你亮便罢了,

偏要又亮又圆.

圆了还在夜幕上高悬.

你悬便悬,

却引得众人嘴谗.

众人谗了便吃些饼,

吃罢饼,

嘴里甘甜,

心中思念.

远方的亲人由谁去抚安?

中秋月啊,

我问你,

你可知啥叫分离,

啥叫团圆?


2005-9-13 于芝加哥
访日旧作四首
Japan in 1999

幽幽鹿鸣/Yoyoluming


1. 中国枫

枫树,经不起秋天的

挑逗,

羞红了满树的叶子,

在高墙下的异国土地上

低垂着头.

来往的人们赞叹,

多漂亮的叶子哟!

枫树随风轻摇,

默默无语.

树干里流着比血还红的

记忆.


2. 东京湾

放掉那条充气的

河豚后,

竟再也无鱼

上钩.

夕阳映照着抖动的

大海,

将浪推上岸.

身后是层层的

群山,

低矮的屋,

和那满树的

红桔...

远远的北边

就是东京的

拥挤.


3. 夜宿富士山

一杯清酒,

两枚红桔,

窗外的夜

飘着雪,

屋里伴我的

是画中的

歌妓.

我忽然想起了

一千年前的

诗句.


4. 平安夜的北海道

在酒馆外与朋友

道别,

顺着铺满新雪的便道

徐行.

巷子里的灯笼

如街上醉红的脸,

多过天上的群星.

阵阵欢笑

将不眠的冬夜

化作北方的

风声.

2000年
米线情
Rice Noodles of Kunming

幽幽鹿鸣/Yoyoluming

世间的美食尝不完,不知为什么我却独独迷上了云南的米线.

而且是昆明街边食摊卖的两块钱一大碗的那种.

每天早上随着上班的人流,车辆渐多,米线摊的生意便旺起来.这些摊子陈设简单,几张木桌,几条板凳,晴天摆上街,雨天支进屋里;给人一种很随意的感觉.

路人走到摊前,鱼惯地排队交钱,然后耐心地守站在煮锅前等着自己那碗或粗或细的米线出锅.煮米线的多是年轻男女,他们将粗细不同的米线(细的叫米线,粗的叫饵丝)顺次滑入滚开的汤锅里,转眼间米线已被盛在一只大瓷碗里,先浇一勺鸡汤,再根据客人要求淋上些碎鸡丁,猪肉片,牛肉片.食客端着米线来到佐料台前,在这里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随意往碗里加些葱花,薄荷,辣油,胡椒,味精,醋,酱油等调料;然后择个位置坐下.

围桌而坐的多是路人,大家并无语,抄起双筷子一边嘘着,一边开吃.桌下邻里的鸡,狗们眼巴巴地绕着圈子,等着捡拾些残食.那些吃完了的客人起身离座,马上又有等在一旁的食客坐下来.

很多人初次吃米线总有种不以为然的感觉,吃在嘴里觉得米不是米,面不是面,粘乎乎的;便有些不服,觉得米线哪里有米饭,面条,什么,什么好吃. 其实米线的好吃其他食物比不了.它入喉有种滑爽的感觉,而且吃下去不像面食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我爱吃米线还因为它给我一种真实感.

在云南这是最寻常的百姓消费.你可以一边吃一边独思;你可以一边吃一边与朋友闲聊.坐在你周围的食客发出稀嘘声,有的被加多了的辣油呛得大咳,有的一碗没吃完细密的汗珠已布满额头,有的从容不迫,吃净了米线还舍不下那半碗汤水;有的才吃了一半,若有所思地起身离去...那是一幅多么生动的生活画面.

每次我吃着米线就沉醉了.每次吃完站起身,总觉得肚子还能再装下一碗,可又克制住了自己的贪欲.

就是这种满足与遗憾,所见与所感把我一次次诱回到米线摊前.这街边的米线比酒楼里的山珍更有味道.那是一种质朴,实惠的踏实,一种劫持记忆的流连忘返.

米线的风情谁人能解?

2005-12-6 于芝加哥
教师爷娘在美国
The Chinese Language Kidnappers

幽幽鹿鸣/Yoyoluming

中国人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到了美国才知道这世上还真有一批自信刀枪不入的肉身什么事都敢干.

在我教书的生涯中先后见过不少这种敢给皇上织新衣的大胆毛贼.

这第一位是个黑爷们,教中国文化.这小子年纪不大,可忘性特大.除了经常忘记备课,有时还忘了来上课.在他被开除前的那个学期,这小子竟然忘了开学日期,跑到南卡一个什么鬼地方拐了个当地人叫做白种垃圾的女人,两人开着车跑到阿拉扒妈度了一回蜜月,误了一星期课.

那时我刚到学校,脚没站稳,不敢太露,遇上他来套近乎借备课笔记,我总是乐于助人.没想到这小子吃到甜头,一下子就被惯坏了.几次三番,没完没了.后来我故意给他使了几次坏,让他在人前出了几次大丑,最后算小子自知,溜溜地撤了.一个狗屁不懂的乡巴佬,胸无点墨却敢站在讲台上对学子大言不惭,想想真难以相信.

这第二个是位女士.母亲是台湾人,父亲是洋人.她八岁返美后先进学堂,后当老师,于是也教起了汉语.我遇见她时,她正春风得意,张狂得不得了.据说学校的中文课程是她一手搭起来的,开出了四级.我到了学校后,学生见来了真正的中国人,卖弄地前来跟我对话.我一听就暗笑起来,知道她快卷铺盖了.那些学生的发音全跟喝醉了的似的,不但没四声,说出来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像一群二百五似的.

等我接过几个班开始上课才发现问题何止如此.这自称”我是两边人(混血)”的老师似乎有种台湾情节,本来自己的中文就够烂了,还非飙上了繁体字.学生一上来先学两年繁体字,等把那群本来智商就不高的学生脑子搅乱了以后,又开始教简体字.教材也是一级用一种,杂乱无章,简直就是自虐.我心想你用这障眼法骗鬼子行,你想糊我可难了.别看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我可是英文专业出身,加上在美国生活了这么多年,早把文化路数趟清楚了.我怕过谁呀.

上了一学期课之后,我开始发问了.四级用四种教材是出于何种打算呀?如何循序渐进呀?如今这世界上有多少人用繁体字呀?中文不教四声不是让人耻笑吗?她反映挺快的,急急地就卷了铺盖,把这帮被误了的孩子留给我,自己远走高飞了.

接着就来了位耶鲁的织布工,正应了名校出草包这句话.

我从来没见过对自己这么没信心的女人.整天云山雾遮,没一点真东西.一言以概之,玩了一年花架子,没干几件人事,在学生的抱怨声中以健康原因灰头土脸地撤了,留给我一群不及格的富家子弟,整天结结巴巴地来烦我.

今年学校为了给我减轻负担,临时雇了位带课老师.这女人年纪不大,中等身高,浑身滚圆,二百五十来磅;自称在中国生活过两年,还习过拳脚(八成是把举重跟武术弄混了),学生暗地里叫她猿人泰山.她一张嘴说出来的中文就跟在山东餐馆里吃粤菜似的,让人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不过这老师倒挺负责,天天把学生整得疲于奔命,丧家犬一般.有的学生私下告诉我,现在每天得花三个多小时写作业,比上大学还费劲.一开始课上课下只讲中文,她倒是有机会练嘴了,可学生们什么都听不懂,想问又不会说,天天愁眉不展.

我暗暗叫好,心想你要能坚持一个月我马上把位子腾给你.
没几天这大跃进工程就虎头蛇尾地结束了.让我高兴的是这一回终于达到了以逸待劳,以夷制夷的目的.

原先以为中国人爱赶时髦,现在发现是个人都爱赶时髦.中国货在街上卖得多了,想学中文的也就多了.可把中文当第二外语来学,每天花个四十来分钟是断断不会有结果的痴心妄想.

中文其实是两种互为分离的语言.它的书写与发音毫无必然关联,有也不是美国人能总结归纳出来的.家长,学生们涉入其中很快就会发现这是个举步艰难的泥潭.学了新的忘旧的,终于会写了,又忘了怎么念.不知四声让他们做了多少恶梦,出了多少丑.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成了一场无止境的折磨,打不赢的战争.加上美国学生从没有复习的习惯,一年下来,算得上好的寥廖.多数学生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下了课还要再去重复练习;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声调就那么重要;他们更不明白周末的那个’末’和未来的’未’;’王’和’玉’;’日’和’目’写颠倒了我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有的学生生来脑后就有反骨,写’和’字时一定会把’口’写在左边,写’欢’时,又一定不会把’又’写在左边,屡教不改,常常惹得我破口大骂.

这帮正事学不会的学生,倒是跟着我把骂人的话全学会了.

他们才不去想将来如何打入中国市场呢,按他们的逻辑,有钱买东西还去动脑子研究怎么卖东西不是有病吗?! 对他们来说学中文就是耍酷,是时髦.

我就这么着在教场里一混十几年.我教过的学生上千是有了,好的寥若晨星.开始我还经常反省,怎么在国内当过编辑,经常给中国人写东西看的一个大活人教出来这么多草包?

我开始改进方法,呕心沥血地编写教材,引进高科技,什么招都使遍了.可只要学的字累计到二百五,这群西脑就灌顶了,任凭你使尽浑身解数,他们都成了刀枪不入的金刚.这世界真的很公平.

我早知道自己不会把这饭碗端到退休,可又一直觉得当教书匠有个假期,寸金难买寸光阴么.就这么一干十几年.直到我有一天忽然醒悟再这么自欺下去,自己迟早要变成呆傻汉.你想啊,一年软硬兼施学生也就学百十来个字,年复一年地这么下去,脑子能不出问题么.正像我教给学生的一首顺口溜说的:

“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十四不是四十,四十不是十四…”

弄到最后还真记不住自己究竟在干点什么正事了.

我离开这园丁屋时是连头都不会回的.教书这职业是挺神圣的,开启心智能不神圣么,可我怎么就越来越打不起精神呢?你要说天天吃肥肉腻,你根本不知道啥叫腻.

2004-12 芝加哥
天灾与人祸---飓风带给美国南方的双重灾难
The Man-made Nightmares of 2005

幽幽鹿鸣/Yoyoluming

想象一下你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形:一夜之间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你先被突如其来的风扫地出门,然后被滚滚的洪水推上树梢,你身不由己地随着漂浮在四周的人和原来组成你的房子的残木在黑暗中随波逐流…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幸存下来的,你记忆里似乎在漆黑的夜里和水中时你身边还有别的亲人,邻居;而现在只剩下了你自己,四周死样地寂静.你不知道是自己爬上的岸还是别人搭救的你,现在你茫然地顶着暑热的阳光,趟着齐腰深的水漫无目的地徘徊,你觉得也许有更安全的地方,其实你也不知道你倒底在找什么.你又怕又累,又渴又饥,你的脑子完全麻木了,你的感觉完全丧失了,你就这样和一群与你同样命运的人汇合在了一起… 你盼望着很快会有人来搭救你们;能换掉身上湿透的衣服;你需要上厕所;你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下来喘息一下,你身无分文,饥渴难耐;因为突如其来的天灾你连手机,零钱,药物,门钥匙都没带,不过这一切现在都不重要了.你想证明自己的身份都已经不可能了. 你在这种难以想象的环境,状态下生活了将近五天.

这不是恶梦,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发生在号称世界第一超级大国的美国.在这里你知道每天发生在世界上其他国家里的很多难以置信的事情,每次你放下报纸,关上电视时心里都觉得那个世界离你好远好远,你常常不懈地瞥瞥嘴,觉得自己好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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飓风卡翠娜扫过南部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阿拉巴马诸州已经整整五天了.

五天里灾民饱尝了那突如其来的天灾留下的苦果.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顶住了强风的袭击,活过了洪水的淹没,却因为救援缓慢死在了等待之中. 这些灾民中的大部分是黑人,穷人,老人,孩子.他们要么心存侥幸,以为飓风过后很快一切会恢复正常;要么因为老人,孩子行动不便决定留下来;要么因为贫穷,没有交通工具,无法撤离,疏散…他们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被天灾变成了人质,然后变成了官僚政客的牺牲品. 飓风过去五天后,很多人还泡在发了臭的洪水中,很多人三天后才吃上一顿饭,很多人几天没睡过安稳觉,生病的得不到治疗,路边的陈尸无法安葬.强奸,抢劫,纵火伴随着黑夜持续地打击着人们早已身心疲惫的灵魂.这些灾民先是受了水的害,接着因为没水喝而渴死;他们先是受了风的害,接着因为避难所不通风而死去.他们翘首祈盼着救兵从天而降,把他们从这可怕的环境中救出去.那一张张焦躁,疲惫的面孔让人想起挣扎的困兽.由于电力中断,通讯中断,他们无法知道自己亲人的下落和安危;他们在自己熟悉的城市中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在失望中度日如年般地熬过每一天.在极度的绝望中,他们为了生存开始打家劫舍,砸开商店的门窗,冲进去找食物,水,衣服,鞋子…他们诘问记者为什么专长花言巧语的政客和政府全消失了.他们为什么像垃圾一样地被抛在了路边.他们大声地质问这倒底是不是因为他们是穷人才遭此双重打击,他们从震惊到愤懑到公开表示出愤怒…犯罪分子更是趁火打劫,为非作歹.天灾变成了震惊世界的政治丑闻. 尽管飓风登陆前三天已经有预警,但从上到下都忽视了飓风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

灾难发生前,各级政府没有调集足够的兵力,救援物品,食物,饮水,车辆;灾难发生后,地方政府,州政府,联邦政府缺乏协调,指挥失灵,加上灾害造成交通运输线路中断,外边的救援进不去,里边的灾民出不来,整个地区成了被分离的孤岛,哀鸿遍野,灾民遍地.总统竟然在灾害发生的当天还在老家度假,联邦救灾总署在一个官僚政客的领导下行动迟缓,面对大面积灾区无能为力;灾区警力,兵力严重不足,难以维持社会治安与稳定;在飓风过去三天后竟出现了文明消失,政府瘫痪的局面.

在一个新闻媒体完全自由的民主国家,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里,灾区真相被炒作得沸沸扬扬. 重建家园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虽然联邦政府紧急拨款一百五十亿元救灾;但灾害损失目前估计已超过一千亿元.三十五万民房建筑被毁,生命损失,财产损失实际无法估量.很多人终其一生积蓄置下的房产将无法重建,很多生意和企业将从此破产.

在灾害的冲击过后也许会有人问,为什么当初要在低于海拔的地区裁减防洪,防涝拨款?为什么一座如此美丽的现代化城市会如此不堪一击?为什么各级政府能麻木瘫痪到如此地步?救援速度的缓慢到底与种族和贫穷有没有关联?安置这些灾民,帮助他们重新恢复正常生活到底需要多长时间?都市建设必须配置哪些必须的预防,救援设施?…

这些为什么可能永远找不到真正令人满意的答案.



2005-9-2,写于飓风过后五天 于芝加哥
生命的季节
Death in the Season of Life

幽幽鹿鸣/Yoyoluming

炎热的夏天终于要过去了.

暑假前从高中毕了业的学生现在都开始打点行装,各怀着激动和憧憬,准备去上大学了.对他们来说人生的新起点即将开始了.

大卫选择了在这样一个时刻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他的死讯是通过葡萄藤般的谣言渠道曲曲弯弯地传到我耳中的.自从离开教职以后,我对曾经工作过的学校早没了兴趣,再不想被那里的是非,人事烦扰.

可大卫的死讯还是找到了我.

我从没教过大卫,也从没跟他说过话.印象里他是个不苟言笑,整天闷闷不乐的学生.他眼里好象老有种悲伤,一种对世界的怀疑,一种缺乏自信的不确定.他是个孤独者.

有年冬天的早上我看错了时间,提前到了学校.由于时间太早,校门还没开,我只好站在寒风中消磨时间.一转身,发现大卫也靠在墙角等着开门.我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他竟像是没听见一样连眼都没抬.对这样的学生我早习以为常,并没很在意.在私立学校里这样不把穷教书匠放在眼里的学生比比皆是.

据说大卫虽然在这所学校里度过了十三个年头,可他很少和别人接触.他没什么朋友,几乎没在任何课上发过言.他就像个影子,从一个教室移进另一个教室,每天按时交作业,然后又退回到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开始写次日要交上的作业.

他的爱好是什么?他有些什么观点?他是否喜欢过哪个女孩?讨厌哪个老师?他与父母的关系融洽吗?他为什么在刚刚毕业后就决定结束掉自己年轻的生命?这一切现在都成了永无答案的谜.

带着这个谜我翻开了毕业年鉴上有他照片的那一页.照片是毕业前夕拍的.大卫穿着件黑西装,白衬衫配了条红黑相间的斜纹领带,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抿着嘴角,眼神里透出一种不屑的严肃.照片右边是大卫自己的提记.

“…书上读不到这么美的音乐…光线太强…而我嘴里的光线却不够亮…事物的本质似乎改变人们做事的动机…如果你被带离人世你就能魔力般地永久定格自己的形象…在你还魂前朝你的敌人挤眉弄眼…杀了你!”

我合上书,无言以对地沉默.

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为什么要在一切还没开始前结束掉自己的生命?是他怯懦了,厌恶了,疲惫了,失望了...?他是想用死去抗争什么?是想用死解脱伪善,诅咒这俗恶的世界么?这要多么大的决心和代价.

大卫就这样地死了.他果断地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大卫死后天气开始转凉了.树上的秋蝉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挽歌,树叶随风轻轻地摇.不久路上的行人就得把头缩在厚厚的大衣领子里,顶着风雪开始怀念起酷暑的夏天.

那残害了一个走不出孤独的孩子的学校又在信誓旦旦地开始了教化.

明年会有人记得给大卫的坟上添一束鲜花吗?



2005-8-23 于芝加哥
芝加哥明月和密执安湖
The Moon and the Lake of Chicago

幽幽鹿鸣/Yoyoluming

芝加哥最使我心醉的是晴朗的夜空上那一轮明月和城市东边的密执安湖。 芝加哥的月亮无论圆缺在不同季节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

春天看月亮一定要找个晴朗周末的清晨,在天空还散落著星辰的时刻。这时你能感到沐浴著月光的整座城市都在安详地呼吸, 静静地安睡。

我喜欢在这个时候出去跑步,一路上呼吸著新鲜的空气,不时抬头望望那时圆时缺的月亮,心里有种平静镇定的感觉。而那随风飘来的淡淡花香和嫩草的清香更给人一种浪漫,温馨的生命蓬发的印象。这时的月亮与开在街边,树下的鲜花;还有那刚吐出新芽的桑树、山楂树与散落在这座城市各处的树似乎溶为一体,合成一首无声的交响乐,无论风雨迎接的是新生命。

夏天看月亮,一定要等到晚饭后天黑透的时候。我第一次在芝加哥看见夏天的月亮是在游船上。那么一轮又黄又亮的圆月,让我坐在摇曳的船上浑身感到从没有过的震撼。夏夜的芝加哥像个发育完全的少女充满了躁动,使你产生无限的遐想。入夜,大小的酒吧、餐馆顾客盈门,街上到处是人,是车;用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来形容一点不为过。这时候你一定记得停下来,无论在哪,然后举头望望天上的明月。那月亮不但激发你的想像,她分明是在与夜空上那漫天星斗调情。在这种时刻不知何故我常想到的不是李白,而是王维。

无论古今中外,人们似乎最锺情秋月。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是庆祝的季节,也是充满期盼和满足的季节。秋天的月亮使我想起苏格兰的笛声,安地斯的舞蹈,中秋的月饼。

我喜欢在秋天的晚上来到芝加哥林肯公园,选一棵两人才能抱拢的桑树,静静地坐下来。抬头望去,漫天星斗明暗闪烁,那月亮显得格外超脱。在秋天的清晨,深夜,当万物终于沉入梦乡,那一颗颗闪过天籁的流星能把你的想像带往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芝加哥的冬天是很残酷的。冬天是使人沮丧的季节,在北风呼号,大雪纷飘的时候人们很容易被寒冷和黑暗打败。但是芝加哥的冬夜除了肃杀,还有充满诗意的一面。

记得一次强冷降温,我不知为何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在华氏零下十八度的夜里去湖边散步。我在难耐的寒冷中一路顶著风坚持走到密执安湖边。近岸边的地方早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随著阵阵风声,浪把夹著冰的湖水推上岸,瞬间冻在路面上。我站在湖边抬头望去,天上那颗晶莹的明月游走在云间,好像是冰凿的一般。再借著路灯朝四野一望,忽然发现大大小小的树竟都分泌出一层白色的树蜡,在月光下这整个世界似乎都是蘸了银的透出一股洁净与庄严。冬月目睹了多少次沧海桑田的过程,它最先知道冬将尽,春不远。

芝加哥的月亮把我对生活在世界另一端的亲人的爱化作万缕斩不断的情思朝漫天发散。

密执安湖是自然遗留在人间的精灵。它不但有生命,而且有著某种超自然的魔力。地图上的密执安湖像个茄子,与著名的五大湖混为一谈,并不能给人留下很特别的印象。可当你站在它面前时你一定会产生一种吃惊的感觉。这可不是常人印象中的湖泊,它的博大使你觉得更象站在大海面前。

我初到芝加哥时正值盛夏,由于住处离湖很近,加上好奇,放下手里的事拔腿就朝东走去。穿过林肯公园,沿福乐顿道很快就到了湖边。开阔的湖面把我一下镇住了。

蓝天白云下,滑翔著几只懒散的鸥鸟,远处几只小帆船漂在无风的湖面上,沙滩上或坐或卧地撒著些度假的人,给你一种身临海边的感觉。我拣起块碎石投向湖水,水花无法打乱那湖蓝蓝的平静,静得简直让人心里发慌。我从此每天都怀著一种莫名的感觉象朝拜一样天天光顾密执安湖。

对当地人来说,密执安湖是一个路标。它从南到北紧贴著这座曾是美国第二大城市的芝加哥,无论在哪儿只要记住东边是湖,就永远不会搞错方位。既然湖在东边,选在这里看朝阳初升就成了最佳的地点。那一轮火红的太阳,先害羞地从东边的地平线上露出一线红光,随著湖水的波涛,瞬间万道辉煌四射,天水相接,连成一片。天上的浮云颜色变淡,万物在摆脱了黑夜的黎明显出一种懒散,一种动前的静,这时的世界与被时间控制的工业世界似乎不是一个,它似乎更接近淳朴的自然。

密执安湖水的颜色随时间,季节不断变换。夏天它是天蓝的,象颗巨大的蓝宝石。遇上无风的天气,天上的白云倒映在湖水上,天水相接,把持不住的人会产生飘飘欲仙的感觉。

冬天遇上降温的日子靠湖边的水由于浪的不住推动慢慢结成一片片像荷叶般大小的冰盘,它们浮在水上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时离岸较远的湖水总是黑灰色的,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春天的密执安湖充满了生命。野鸭和大雁最先出现,它们大概嫌水凉,总是站在岸边。不久欧鸟就来了。它们大声地争吵著,不住地朝湖面冲下去,然后拍著翅膀射向天空。等春花遍开,所有的树都展开了新叶以后,一种像白条似的鱼开始成群出现。湖边挤满了来自远近的垂钓者,有的乾脆带著烧烤架和炊具,一边钓鱼,一边尝鲜。他们说这种鱼就冰啤酒有一种独特的风味。这时的密执安湖比夏天还热闹,钓鱼的人和捕鱼的鸟使静了一冬的湖水充满生机,这时的湖水是蓝绿色的,显出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富裕。

密执安湖水的颜色在秋天表现得最复杂,有时甚至出现一日多种颜色的情况。这大概与自然的慷慨与赐予有关。秋天的密执安湖有两样东西最值得看,秋水里的肥鱼跃出水面;清晨浮在湖面上的那一层如纱般的薄雾。这两样东西都会使人对一个将消逝的,充满生命的季节充满怀念。我喜欢在深秋的早上沿湖边小径慢跑,散步。踏著地上的落叶,一边是沿湖大道上不断线的车,一边是安稳沉静的自然。我会忽然想到平衡对生命的至关重要。

我有时想芝加哥如果没有这个湖会是什么样子。人们会在那块地上盖出更多的高楼,购物中心,加油站呢;还是一个与林肯公园相接的绿地,公园,或者什么别的。每当我想到人类为了改善自己的境遇随意对自然的杀伐到了一种超过贪欲的地步,我为芝加哥有这样一片净水感到庆幸。保护自然应该是每一个世界公民的职责。
难忘的日子---纪念九一一
That Day Was September 11th, 2001

幽幽鹿鸣/Yoyoluming

九一一过去四年了.对很多人来说,那是个难忘的日子.

那天早上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准备着九点一刻开始的亚洲概况课.大约八点四十几分一个同事推门走进来.

“快打开电视,世贸大厦着火了!”

我扫了他一眼:”去,去,去,没看我正忙着吗?”

他见我无动于衷,一下急了.“我可没开玩笑,我刚在网上看见的报道.”

我无奈地站起来,过去把电视打开.真的,世贸大厦中的一座正冒着黑烟.电视播音员像解说体育比赛似地说一架飞机撞上了大楼.

我和克里斯站在电视前大惑不解.

“这么开阔的天空,飞机怎么偏撞上了大楼?”

我们正说着,又一架飞机在我们眼前直直地飞进了第二座楼里.随着红光一闪,浓烟滚滚而起.

“这是战争!”我脱口而出.“这是中东人干的!”

我一下想起了两星期前刚指导学生做完的中东恐怖主义调查报告.

“这是哈马斯干的!”我肯定地说.

克里斯是教美国历史的.他一脸狐疑地问,“什么丝?你确定吗?”

那天学校里一片惊慌.很多年轻的女老师哭了.在很多教室里学生们静静地围坐在电视前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半张着嘴看着那两座大楼如何倒下.

那是一个难忘的历史瞬间.

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一架飞机撞进了五角大楼,另一架飞机钻进了宾州某处的田野里.

到中午,平时隆隆声不断的天空寂静了.天上没了飞机.街上的汽车也一下子少了很多.人们都被这突发的事件沾在了电视前,想弄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敢用自己的生命撞击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国.

下午近两点,我一下想起了什么,连忙去找校长.我告诉他要降半旗,解散学生前最好能给全校学生讲几句话.他从电视前转过头,擦擦脖子上的汗,小声地谢谢我.

那天傍晚回到家,我忽然觉得很疲劳.我知道美国和这个世界今后再不会像以前一样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我从死寂中醒来,走出屋子一抬头,天幕上弯弯的月亮正对着一颗明亮的星星.这一星一月离得那么近.那不是伊斯兰的象征吗?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三天早上我又在相同的时间里走出去,想再看看昨天早上那难以置信的天象.一颗卫星静静地划过夜空,朝华府方向慢慢飘去.

那几天街上的车和行人明显减少了.九一一当天学校图书馆长在华府开会,由于施行空中交通管制,她被滞留在了华府.

新闻夹杂着谣言随着永远在竞争的传媒像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

二十一世纪随着九一一开始了.


2005-9-11 芝加哥